次日,賈秀才起個清早,往庫房中取天平,總勾了一百四十二兩之數,著一個僕人跟了,徑投李中外來。李生方才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煮茶。沒柴沒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個茶。賈秀才會了他每的意,忙叫僕人請李生出來,講一句話就行。李生出來道:"賈兄有何見教,俯賜寵臨?"賈秀才叫僕人將過一個小手盒,取出兩包銀子來,對李生道:"此包中銀十二兩,可償此處主人。此包中銀一百三十兩,兄可將去與慧空長老贖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憂,並兄棲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願也。"李生道:"我兄說那裏話!小弟不才,一母不能自贍,貧困當日受之。屢承周給,已出望外,復為弟無家可依,乃累仁兄費此重資,贖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穩。荷兄高誼,敢領租價一十二金;贖屋之資,斷不敢從命。"賈秀才道:"我兄差矣!我兩人交契,專以義氣為重,何乃以財利介意?兄但收之,以復故業,不必再卻。"說罷,將銀放在桌上,竟自出門去了。李生慌忙出來,叫道:"賈兄轉來,容小弟作謝。"賈秀才不顧,竟自去了。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難得這樣義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決反不快。且將去取贖了房子,若有得誌之日,必厚報之!"當下將了銀子,與母親商議了,前去贖屋。


    到了昭慶寺左側舊房門首,進來問道:"慧空長老在麽?"長老聽得,隻道是什麽施主到來,慌忙出來迎接。卻見是李生,把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禮請坐,也不討茶。李生卻將那贖房的說話說了。慧空便有些變色道:"當初賣屋時,不曾說過後來要取贖。就是要贖,原價雖隻是一百三十兩,如今我們又增造許多披屋,裝摺許多材料,值得多了。今官人須是補出這些帳來,任憑取贖了去。"這是慧空分明曉得李生拿不出銀子,故意勒扌肯他。實是何曾添造什麽房子?又道是"人窮誌窄",李生聽了這句話,便認為真。心下想道:"難道還又去要賈兄找足銀子取贖不成?我原不願受他銀子贖屋,今落得借這個名頭,隻說和尚索價太重,不容取贖,還了賈兄銀子,心下也到安穩。"即便辭了和尚,走到賈秀才家裏來,備細述了和尚言語。賈秀才大怒道:"叵耐這禿廝恁般可惡!僧家四大俱空,反要瞞心昧己,圖人財利。當初如此賣,今隻如此贖,緣何平白地要增價銀?錢財雖小,情理難容!撞在小生手裏,待作個計較處置他,不怕他不容我贖!"當時留李生吃了飯,別去了。


    賈秀才帶了兩個家僮,徑走到昭慶寺左側來,見慧空家門兒開著,踱將進去。問著個小和尚,說道:"師父陪客吃了幾杯早酒,在摟上打盹。"賈秀才叫兩個家僮住在下邊。信步走到胡梯邊,悄悄驀將上去。隻聽得鼾齁之聲,舉目一看,看見慧空脫下衣帽熟睡。樓上四麵有窗,多關著。賈秀才走到後窗縫裏一張,見對樓一個年少婦人坐著做針指,看光景是一個大戶人家。賈秀才低頭一想道:"計在此了。"便走過前麵來,將慧空那僧衣僧帽穿著了,悄悄地開了後窗,嘻著臉與那對樓的婦人百般調戲,直惹得那婦人焦燥,跑下樓去。賈秀才也仍復脫下衣帽,放在舊處,悄悄下樓,自迴去了。


    且說慧空正睡之際,隻聽得下邊桌球之聲,一直打將進來。十來個漢子,一片聲罵道:"賊禿驢,敢如此無狀!公然樓窗對著我家內樓,不知迴避,我們一向不說;今日反大膽把俺家主母調戲!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我們隻不許他住在這裏罷了!"慌得那慧空手足無措。霎時間,眾人趕上樓來,將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將慧空渾身衣服扯得粉碎。慧空道:"小僧何嚐敢向宅上看一看?"眾人不由分說,夾嘴夾麵隻是打,罵道:"賊禿!你隻搬去便罷,不然時,見一遭打一遭。莫想在此處站一站腳!"將慧空亂又出門外去。慧空曉得那人家是郝上戶家,不敢分說,一溜煙進寺去了。


    賈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計,暗暗好笑。過了兩日,走去約了李生,說與他這些緣故,連李生也笑個不住。賈秀才即便將了一百三十兩銀子,同了李生,尋見了慧空,說要贖屋。慧空起頭見李生一身,言不驚人,貌不動人,另是一般說話。今見賈秀才是個富戶,帶了家僮到來,況剛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這所在,料然住不安穩,不合與郝家內樓相對,必時常來尋我不是。由他贖了去,省了些是非罷。"便一口應承。兌了原銀一百三十兩,還了原契,房子付與李生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討別人便宜,誰知反吃別人弄了。此便是貪心太過之報。後來賈生中了,直做到內閣學士。李生亦得登第做官。兩人相契,至死不變。正是:


    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


    慧空空昧己,賈實實仁心!


    這卻還不是正話。如今且說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魚龍變化之鄉。那金陵城傍著石山築起,故名石頭城。城從水門而進,有那秦淮十裏樓台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開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著揚子江,早晚兩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隨潮勢流將進來。湖裏有畫舫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譁。兩岸柳蔭夾道,隔湖畫閣爭輝。花欄竹架,常憑韻客聯吟;繡戶珠簾,時露嬌娥半麵。酒館十三四處,茶訪十六八家。端的是繁華盛地,富貴名邦。


    說話的,隻說那秦淮風景,沒些來歷。看官有所不知,在下就中單表近代一個有名的富郎陳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馬氏,極是賢德,治家勤儉。陳秀才有兩個所:一所莊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莊房卻在對湖。那陳秀才專好結客,又喜風月,逐日唿朋引類,或往青樓嫖妓,或落遊船飲酒。幫閑的不離左右,筵席上必有紅裙。清唱的時供新調,修癢的百樣騰挪。送花的日逐薦鮮,司廚的多方獻異。又道是:"利之所在,無所不趨。"為因那陳秀才是個撒漫的都總管,所以那些眾人多把做一場好買賣,齊來趨奉他。若是無錢慳吝的人,休想見著他每的影。那時南京城裏沒一個不曉得陳秀才的。陳秀才又吟得詩,作得賦,做人又極溫存幫襯,合行院中姊妹,也沒一個不喜歡陳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快樂!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光陰如隙駒,陳秀才風花雪月了七八年,將家私弄得幹淨快了。馬氏每每苦勸,隻是舊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雖不比日前的鬆快容易,手頭也還棚湊得來。又花費了半年把,如今卻有些急迫了。馬氏倒也看得透,道:"索性等他敗完了,倒有個住場。"所以再不去勸他。陳秀才燥慣了脾胃,一時那裏變得轉?卻是沒銀子使用,眾人攛掇他寫一紙文契,往那三山街開解鋪的徽州衛朝奉處借銀三百兩。那朝奉又是一個愛財的魔君,終是陳秀才的名頭還大,衛朝奉不怕他還不起,遂將三百銀子借與,三分起息。陳秀才自將銀子依舊去花費,不題。


    卻說那衛朝奉平素是個極刻剝之人。初到南京時,隻是一個小小解鋪,他卻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別人將東西去解時,他卻把那九六七銀子,充作紋銀,又將小小的等子稱出,還要欠幾分兌頭。後來贖時,卻把大大的天平兌將進去,又要你找足兌頭,又要你補勾成色,少一絲時,他則不發貨。又或有將金銀珠寶首飾來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數,便一模二樣,暗地裏打造來換了;粗珠換了細珠,好寶換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細述。那陳秀才這三百兩債務,衛朝奉有心要盤他這所莊房,等閑再不叫人來討。巴巴的盤到了三年,本利卻好一個對合了,衛朝奉便著人到陳家來索債。陳秀才那時已弄得甕盡杯幹,隻得收了心,在家讀書,見說衛家索債,心裏沒做理會處。隻得三迴五次迴說:"不在家,待歸時來討。"又道是,怕見的是怪,難躲的是債。是這般迴了幾次,他家也自然不信了。衛朝奉逐日著人來催逼,陳秀才則不出頭。衛朝奉隻是著人上門坐守,甚至以濁語相加,陳秀才忍氣吞聲。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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