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家僮來送早飯,王生望著監門,分付道:"可迴去對你主母說,我病勢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來一看,我從此要永訣了!"家僮迴家說知,劉氏心慌膽戰,不敢遲延,疾忙顧了一乘轎,飛也似抬到縣前來。離了數步,下了轎,走到獄門首,與王生相見了,淚如湧泉,自不必說。王生道:"愚夫不肖,誤傷了人命,以致身陷縲紲,辱我賢妻。今病勢有增無減了,得見賢妻一麵,死也甘心。但隻是胡阿虎這個逆奴,我就到陰司地府,決不饒過他的。"劉氏含淚道:"官人不要說這不祥的話!且請寬心調養,人命即是誤傷,又無苦主,奴家匡得賣盡田產救取官人出來,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個報仇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賢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見天日,我病體也就減幾分了。但恐弱質懨懨,不能久待。"劉氏又勸慰了一番,哭別迴家,坐在房中納悶。僮僕們自在廳前鬥牌耍子,隻見一個半老的人桃了兩個盒子,竟進王家裏來。放下扁擔,對家僮問道:"相公在家麽?"隻因這個人來,有分教:負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鏡:行兇詭計,難逃蕭相明條。有詩為證: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無端起禍胎。個半老的人挑了兩個盒子,竟進王家裏來。放下扁擔,對家僮問道:"相公在家麽?"隻因這個人來,有分教:負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鏡:行兇詭計,難逃蕭相明條。有詩為證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無端起禍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災星換做福星來。那些家僮見了那人,仔細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東逃西竄。你道那人是誰?正是一年前來賣薑的湖州呂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個家僮,問道:


    "我來拜你家主,如何說我是鬼?"劉氏聽得廳前喧鬧,走將出來。呂客人上前唱了個喏,說道:"大娘聽稟,老漢湖州薑客呂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飯,又贈我白絹,感激不盡。別後到了湖州,這一年半裏邊,又到別處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貴府走走,特地辦些土宜來拜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們如何說我是鬼?"旁邊一個家僮嚷道:"大娘,不要聽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出來現形索命。"劉氏喝退了,對客人說道:"這等說起來,你真不是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呂客人吃了一驚道:"你家相公在那裏?怎的是我害了他?"劉氏便將周四如何撐屍到門,說留絹籃為證,丈夫如何買囑船家,將屍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獄的情由,細細說了一遍。


    呂客人聽罷,捶著胸膛道:"可憐!可憐!天下有這等冤屈的事!去年別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見我的白絹,問及來由,我不合將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贈絹的事情,備細說了一番。他就要買我白絹,我見價錢相應,即時賣了。他又要我的竹籃兒,我就與他作了渡錢。不想他賺得我這兩件東西,下這般狠毒之計!老漢不早到溫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漢之罪了。"劉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那絹兒籃兒是他騙去的了,這死屍卻是那裏來的?"呂客人想了半迴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說這事時節,隻見水麵上一個屍骸浮在岸邊。我見他注目而視,也隻道出於無心,誰知因屍就生奸計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遲,請大娘收進了土宜,與老漢同到永嘉縣訴冤,救相公出獄,此為上著。"劉氏依言收進盤盒,擺飯請了呂客人。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訟師。就自己寫了一紙訴狀,顧乘女轎,同呂客人及僮僕等取路投永嘉縣來。


    等了一會,知縣升晚堂了。劉氏與呂大大聲叫屈,遞上訴詞。知縣接上,從頭看過。先叫劉氏起來問,劉氏便將丈夫爭價誤毆,船家撐屍得財,家人懷恨出首的事,從頭至尾,一一分剖。又說:"直至今日薑客重來,才知受枉。"知縣又叫呂大起來問,呂大也將被毆始未,賣絹根由,一一說了。知縣莊"莫非你是劉氏買出來的?"呂大叩頭道:"爺爺,小的雖是湖州人,在此為客多年,也多有相識的在這裏,如何瞞得老爺過?當時若果然將死,何不央船家尋個相識來見一見,托他報信復仇,卻將來托與一個船家?這也不道是臨危時節,無暇及此了。身死之後,難道湖州再沒有個骨肉親戚,見是久出不歸,也該有人來問個消息。若查出被毆傷命,就該到府縣告理。如何直等一年之後,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見有此一場屈事。那王傑雖不是小人陷他,其禍都因小人而起,實是不忍他含冤負屈,故此來到台前控訴,乞老爺筆下超生!"知縣道:"你既有相識在此,可報名來。"呂大屈指頭說出十數個,知縣一一提筆記了。卻到把後邊的點出四名,喚兩個應捕上來,分忖道:"你可悄悄地喚他同做證見的鄰舍來。"應捕隨應命去了。


    不逾時,兩夥人齊喚了來。隻見那相識的四人,遠遠地望見呂大,便一齊道:"這是湖州呂大哥,如何在這裏?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縣又教鄰舍人近前細認,都駭然道:"我們莫非眼花了!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薑客,不知還是到底救醒了,還是麵龐廝象的?"內中一個道:"天下那有這般相象的理?我的眼睛一看過,再不忘記。委實是他,沒有差錯。"此時知縣心裏已有幾分明白了,即使批誰訴狀,叫起這一幹人,分忖道:"你們出去,切不可張揚。若違我言,拿來重貴。"眾人唯唯而退。知縣隨即喚幾個應捕,分忖道:"你們可密訪著船家周四,用甘言美語哄他到此,不可說出實情。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俱到明日午後,帶齊聽審。"應捕應諾,分頭而去。知縣又發忖劉氏、呂大迴去,到次日晚堂伺候。二人叫頭同出。劉氏引呂大到監門前見了王生,把上項事情盡說了。王生聞得,滿心歡喜,卻似醍醐灌頂,甘露灑心,病體已減去六七分了。說道:"我初時隻怪阿虎,卻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劉氏別了王生,出得縣門,乘著小轎,呂大與僮僕隨了,一同逕到家中。劉氏自進房裏,教家僮們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廳上歇宿。


    次日過午,又一同的到縣裏來,知縣已升堂了。不多時,隻見兩個應捕將周四帶到。原來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銀子,在本縣開個布店。應捕得了知縣的令,對他說:"本縣大爺要買布。"即時哄到縣堂上來。也是天理合當敗露,不意之中,猛抬頭見了呂大,不覺兩耳通紅。呂大叫道:"家長哥,自從買我白絹、竹籃,一別直到今日。這幾時生意好麽?"周四傾口無言,麵如槁木。少頃,胡阿虎也取到了。原來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迴縣中探親,不期應捕正遇著他,便上前搗個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隻待原首人來,即便審決。我們那一處不尋得到?"胡阿虎認真歡歡喜喜,隨著公人直到縣堂跪下。知縣指著呂大問道:"你可認得那人?"胡阿虎仔細一看,吃了一驚,心下好生躊躇,委決不下,一時不能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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