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朝奉知得狀子已準,次日便來尋著張、李二生,故意做個慌張的景象,說道:"怎麽好?怎麽好?當初在下在徽州的時節,妻弟有個兒子,已將小女許嫁他,後來到貴府,正值點繡女事急,隻為遠水不救近火,急切裏將來許了貴相知,原是二公為媒說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來,已將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間,如何處置?"那二人聽得,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罵道:"不知生死的老賊驢!你前日議親的時節,誓也不知罰了許多!隻看婚約是何人寫的?如今卻放出這個屁來!我曉得你嫌韓生貧窮,生此奸計。那韓生是才子,須不是窮到底的。我們動了三學朋友去見上司,怕不打斷你這老驢的腿!管教你女兒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卻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氣走到韓家來,對子文說知緣故。


    那子文聽罷,氣得呆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又定了一會,張、李二人隻是氣憤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學中朋友見官。到是子文勸他道:"二兄且住!我想起來,那老驢既不願聯姻,就是奪得那女子來時,到底也不和睦。吾輩若有寸進,怕沒有名門舊族來結絲蘿?這一個富商,又非大家,直恁希罕!況且他有的是錢財,官府自然為他的。小弟家貧,也那有閑錢與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處,不怕沒有報冤的日子。有煩二兄去對他說,前日聘金原是五十兩,若肯加倍賠還,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開拜匣,取了婚書吉帖與那頭髮,一同的望著典鋪中來。張、李二人便將上項的言語說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當時就取過天平,將兩個元寶共兌了一百兩之數,交與張、李二人收著,就要子文寫退婚書,兼討前日婚約、頭髮。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事情,再來寫退婚書及奉還原約未遲。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輕易就是這樣還得。總是銀子也未就領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兩銀子,送了張、李二生,央他出名歸息。二生就討過筆硯,寫了息詞,同著原告、被告、中證一行人進府裏來。


    吳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將息詞呈上。太守從頭念一遍道:


    勸息人張四維、李俊卿,係天台縣學生。切微人金聲,有女已受程氏之聘,因遷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訊不通,不得已再許韓生,以致程氏鬥爭成訟。茲金聲願還聘禮,韓生願退婚姻,庶不致寒盟於程氏。維等忝為親戚,意在息爭,為此上稟。


    原來那吳太守是閩中一個名家,為人公平正直,不愛那有"貝"字的"財",隻愛那無"貝"字的"才"。自從前日準過狀子,鄉紳就有書來,他心中已曉得是有緣故的了。當下看過息詞,抬頭看了韓子文風采堂堂,已自有幾分歡喜。便教:"喚那秀才上來。"韓子文跪到麵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決不是久困風塵的。就是我招你為婿,也不枉了。你卻如何輕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輕易退婚?"那韓子文是個點頭會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著太守心裏為他,便轉了口道:"小生如何捨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時節,金聲朝天設誓,尤恐怕不足不信,復要金聲寫了親筆婚約,張、李二生都是同議的。如今現有不曾許聘他人句可證。受聘之後,又迴卻青絲髮一縷,小生至今藏在身邊,朝夕把玩,就如見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蕭郎做個路人看待,卻如何甘心得過?程氏結姻,從來不曾見說。隻為貧不敵富,所以無端生出是非。"說罷,便噙下淚來。恰好那吉帖、婚書、頭髮都在袖中,隨即一併呈上。


    太守仔細看了,便教把程元、趙孝遠遠的另押在一邊去。先開口問金聲道:


    "你女兒曾許程家麽?"金聲道:"爺爺,實是許的。"又問道:"既如此,不該又與韓生了。"金聲道:"隻為點繡女事急,倉卒中,不暇思前算後,做此一事,也是出於無奈。"又問道:"那婚約可是你的親筆?"金聲道:"是。"又問道:"那上邊寫道:自幼不曾許聘何人,卻怎麽說?"金聲道:"當時隻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實話。"太守見他言詞反覆,已自怒形於色。又問道:"你與程元結親,卻是幾年幾月幾日?"金聲一時說不出來,想了一迴,隻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聲,又叫程元上來問道:"你聘金家女兒,有何憑據?"程元道:"六禮既行,便是憑據了。"又問道:"原媒何在?"程元道:"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婦的吉帖,拿與我看。"程元道:"一時失帶在身邊。"太守冷笑了一聲,又問道:"你何年何月何日與他結姻的?"程元也想了一迴,信口謅道是某年某月某日。與金聲所說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裏已自瞭然,便再喚那趙孝上來問道:"你做中證,卻是那裏人?"趙孝道:"是本府人。"又問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曉得徽州事體?"趙孝道:"因為與兩家有親,所以知道。"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記得何年月日結姻的?"趙孝也約莫著說個日期,又與兩人所言不相對了。原來他三人見投了息詞,便道不消費得氣力,把那答應官府的說話都不曾打得照會。誰想太爺一個個的盤問起來,那些衙門中人雖是受了賄賂,因憚太守嚴明,誰敢在旁邊幫襯一句!自然露出馬腳。


    那太守就大怒道:"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論沒有點繡女之事,就是愚民懼怕時節,金聲女兒若果有程家聘禮為證,也不消再借韓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韓生吉帖、婚書並無一毫虛謬;那程元卻都是些影響之談。況且既為完姻而來,豈有不與原媒同行之理?至於三人所說結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樣,這卻是何緣故?那趙孝自是台州人,分明是你們要尋個中證,急切裏再沒有第三個徽州人可央,故此買他出來的。這都隻為韓生貧窮,便起不良之心,要將女兒改適內侄。一時通同合計,遭此奸謀,再有何說?"便伸手抽出簽來,喝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三人連聲的叫苦。韓子文便跪上稟道:"大人既與小生做主,成其婚姻,這金聲便是小生的嶽父了。不可結了冤讎,伏乞饒恕。"太守道:"金聲看韓生分上,饒他一半;原告、中證,卻饒不得。"當下各各受貴,隻為心裏不打點得,未曾用得杖錢,一個個打得皮開肉綻,叫喊連天。那韓子文、張安國、李義才三人在旁邊,暗暗的歡喜。這正應著金朝奉往年所設之誓。


    太守便將息詞塗壞,提筆判曰:


    韓子貧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聲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棄。隻緣擇婿者,原乏知人之鑑,遂使圖婚者,爰生速訟之奸。程門舊約,兩兩無憑;韓氏新姻,彰彰可據。百金即為婚具,幼女準屬韓生。金聲、程元、趙孝構釁無端,各行杖警!


    判畢,便將吉帖、婚書、頭髮一齊付了韓子文。一行人辭了太守出來。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慚滿麵,卻被韓子文一路千老驢萬老驢的罵,又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隻道打來是不痛的。"程朝奉隻得忍氣吞聲,不敢迴答一句。又害那趙孝打了屈棒,免不得與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錢與他,尚自喃喃吶吶的怨悵。這教做"賠了夫人又折兵"。當下各自散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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