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街坊鄰居真的就跟親戚一樣。我舉家搬遷離開重慶的時候,很多老鄰居一家老小都到碼頭來送別,直到今天想起這一幕,都讓我熱淚盈眶。不光如此,長大之後每次我迴重慶,離開的時候總還有過去的小夥伴送我。


    二〇一一年春天迴重慶,幫我張羅吃飯的是小時候和我一塊長大的重慶日報社的唐彤東。他問我都要叫誰,我說把小時候在一塊兒玩兒的朋友都叫上吧,有很多人真的想不起來了,畢竟快三十年了。後來男男女女一口氣兒來了有兩桌。見麵之後,他們挨個兒幫我恢復記憶,這個問“你不記得我了”,那個說“我是誰誰誰”。這麽介紹了一輪過後,我突然想起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孩兒,鬧著玩兒的時候把我腦袋打出了血,害得我第二天就發燒了。我記得他叫杜波。我順口講了這件事,眾人皆笑,桌上的人就告訴我,杜波調到北京工作了。巧的是,當時杜波的妹妹在桌上。不一會兒,杜波就從北京打電話來了,他在電話裏大笑:“這點兒破事兒你還記得啊?我以為你都忘了。”


    替我張羅這頓火鍋的東哥在報社廣告部工作,所以晚報、晨報的記者加攝影來了一堆人。一個年輕記者說,提點兒問題拍點兒照吧?東哥在邊上嚷嚷:“快點兒問,快點兒問,我們吃飯呢。”那個記者很配合地說:“好好好,我抓緊。”之後攝影記者在一旁一個勁兒拍,東哥又說:“你們有完沒完,差不多就行了!”我有點兒過意不去,就說:“來都來了,又是自家人,讓他們問唄。”東哥這才沒再催促—其實人都是他叫來的,還一個勁兒催人家“差不多就行了”。


    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的夥伴們,可愛、真摯、重情義,跟他們的感情,也是我在重慶永遠無法割捨的情誼。第二天我在機場翻報紙看到,頭天晚上我們這頓飯的內容和照片,重慶的報紙出了一個整版。


    不僅重慶的朋友對我好,就連重慶的媒體也透著對我的格外厚愛。七八年前,江蘇台還沒有《非誠勿擾》欄目的時候,我在《南京零距離》做新聞主播,那個欄目隻在江蘇播出,所以有關我的報導基本上都隻在江蘇的媒體上,而江蘇之外的媒體好像就隻有重慶的報紙了。他們曾經大篇幅介紹過我的事情,之所以如此,很可能是他們認為這人是重慶出去的,感情使然。


    前年我媽到重慶陪我外婆住了一段時間,那是《非誠勿擾》欄目剛火起來的時候,不知道哪個記者打聽到我外婆是重慶日報社的老員工,還住在報社裏,於是找到我外婆家。我媽和我外婆倆老太太加在一起一百六十多歲了,被找上門來的記者嚇到了。記者問了很多,還逼著老太太把我小時候的照片翻出來。之後還問,孟非小時候住哪兒?我媽告訴他們,住在報社山頂上那棟灰色的筒子樓裏。於是記者們又找到那棟舊房子(現在住著民工)拍了一通。


    第二天重慶的報紙刊登了這篇報導,我住過的那棟灰色筒子樓照片下麵配的文字說明是“當今中國最紅的主持人住過的地方”。一個很有正義感的朋友看到報導後打電話給我,義憤填膺地說:“他們就不能等你死了之後再這麽寫嗎?”我誠惶誠恐地解釋:家鄉人、家鄉人嘛!


    第二章 童年


    多年之後迴想我的童年,隻有在重慶的十二年是最無邪又無憂的日子。


    1、大人們在聊些什麽


    我的童年正趕上“文革”尾聲,當時大人們的所作所為,給我留下了神秘的印象。有這樣一幕場景經常出現,至今我仍印象深刻。


    那時我父母的幾個同學和同事經常在黃阿姨家聚會。我和我哥,還有黃阿姨家的兩個孩子,被他們放在蚊帳裏,看他們在昏黃的燈光下談啊談啊,也不知道在談什麽,一談就到深夜。我們對此十分好奇,但是再怎麽努力也聽不清,更聽不懂,也聽不了那麽晚,總是在蚊帳裏躺成一排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等我睡了一覺起來撒尿,總是看見昏暗的燈光下,他們抽菸抽得整個屋子迷霧繚繞,捧著杯茶,還在燈下不斷地說著什麽。


    那是一九七六年,“文革”末期,那批知識分子,為動盪的國家那充滿變數的未來而憂心忡忡。他們什麽也做不了,隻能一晚一晚地聚在一起,相互取暖。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大多有著這樣的經歷,也算“位卑未敢忘憂國”吧。


    雖然是孩子,但是那個年代我們也並非完全是看客。一九七六年,周恩來、毛澤東相繼去世,我們這幫孩子參加了悼念活動。就是在我那時生活的重慶人民廣播電台大院裏,所有人都哭得死去活來,親爹死了都沒那麽哭過。我媽和她那些同事眼睛都哭得腫成了桃子。我們小孩兒不明白是怎麽迴事兒,但看見大人們都哭了,心裏也感到害怕。雖然知道是牆上掛著的相片裏的毛主席、周總理死了,但還是不明白為什麽大人們一個個都哭成那樣,也不敢問。


    我們被組織去疊小白花,追悼會上要用的,而且要用很多。我們就拚命地疊啊疊啊。我清楚地記得,追悼會上哀樂一起,旁邊所有默哀的大人先是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然後幾百人一起放聲痛哭,把我們這些小孩兒全都嚇到了,後來我們也哭了起來,是真哭—是被大人們的哭聲嚇的。當時在孩子裏頭我還算年齡大點兒的,現在迴想起來,自己當時的表現還是比較淡定的。


    那個年代有著太多的狂熱,而這些狂熱結束的那一幕,卻意外地牢牢刻在了我童年的記憶裏。那天放學後,孩子們都和往常一樣迴家了,可很快又都迴到院子裏,因為大人都不在家,而且不知去向。


    我們沒心沒肺地繼續在院子裏玩兒,院子很大,山上山下的,一直玩到天快黑了,肚子都餓了,也沒有誰家的大人迴來。我們急了,到處打聽,最後在傳達室那裏聽說所有的人都在大禮堂裏開會。我們一群孩子馬上奔到大禮堂,發現門口有解放軍站崗,不讓我們進。沒辦法,我們就坐在門口等啊等啊,等了很久很久,大人們終於陸續出來了。奇怪的是,那天見到的所有人,不分男女,不分年紀,不分級別,都紅光滿麵、滿口酒氣,嗓門兒特別大。他們相互握手、擁抱,顯得興奮無比—他們中竟然沒有一個人想起自己家裏的孩子沒人管,還沒吃飯。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下午傳來了粉碎“四人幫”的消息。所有單位在傳達這個消息後都大擺“團結宴”。所有中國人在那天可能都喝酒了,而且很可能都喝醉了。因為那天意味著,十年“文革”結束了。


    2、江邊的小學校


    一九七七年,我上小學了—重慶解放西路第二十五小學。學校一麵臨街,和重慶日報社隔街相望,另一麵是“滾滾長江東逝水”。學校不大,沒有一間教室的窗戶玻璃是完整的,它們早在武鬥的時候就被打得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到了冬天,風嗖嗖地透過碎玻璃往教室裏刮,江邊有多冷,教室裏就有多冷。


    “文革”剛結束那時,老師打學生是天經地義的。我在班上很調皮,所以老師經常教訓我,把我的手打得腫起老高,連筷子都拿不住。有一次,我都忘了是出於什麽原因,數學老師拿著尺子追著我打,我就圍著教室狂跑,全班同學都笑瘋了,站在桌上拍著巴掌吶喊加油。這幕情景,後來我在講述這個時期的工讀學校的電影裏看到過。更過分的是,那時候在學校幹了壞事兒,除了挨打還得挨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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