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像慢慢品嚐十八年威士忌似的,又默念了兩遍,再才硬裝出一臉迷惑,"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惟恐天下不亂!"老金音色漸漸緩和下來,"唉……這個小報記者,真敢自稱什麽將近酒仙……真不知天高地厚,這麽件大事兒也敢拿來消遣……"


    "怎麽迴事兒?"李天然渾身舒服。


    "怎麽迴事兒?!"金士貽又開始火了,"我告訴你,華北軍總司令多田說是違反了何梅協定,今天一大早兒就向宋哲元提出了正式抗議,限兩周破案,否則一切後果……"他沒接著說下去,一屁股斜坐在天然桌上,要了支煙點上,猛吸了幾口,"還有,土肥原認定是南京幹的,還認定是藍衣社!"


    "慢點,慢點……"李天然捨不得放棄這個機會,"怎麽死了個做買賣的,惹出來這麽些麻煩?"


    "你不明白?"金士貽彈了彈菸灰,"羽田是個日本人,這種時候,又在北平,殺了個日本人還了得!"


    李天然心裏舒服極了,比餓了吃碗西紅柿炸醬麵還過癮,隻是又想細嚼慢咽,又想一口吞吃半碗,"這個我明白……可是遭偷遭搶,就算遭殺,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


    "你真不明白?!……"金士貽眯起了眼,"唉……南京沒這麽笨……也沒這個種……"


    李天然的癮還沒過夠,"怎麽會扯上燕子李三?"


    "說的是啊!……奇就奇在這兒!偵緝隊也說不上來……便衣查了這麽久,連倉庫的案子都沒著落……還有,那個老酒鬼怎麽知道的?啊?報上都沒提……"


    "會不會是有人在給燕子李三報仇?"李天然剛說完就覺得話說多了。


    "替那麽一個小偷兒報仇?"


    "我隻是亂猜,要不然詩裏頭提他幹嗎。"


    "報仇倒是有可能……"他彈彈菸灰,"可是,李三給正法的時候,羽田還沒來中國……這當中關係在哪兒?"


    李天然覺得他的話還是說多了,給金士貽多添了個想法,隻好再找句話來捅捅,"羽田沒準兒不光是個日商吧?"


    "那誰知道?!"金士貽弄熄了煙,起身迴到他桌子,又打了兩個電話,也沒打招唿就離開了。他腳才出門,小蘇就過來問,"剛剛是怎麽迴事兒?"


    李天然遞給她那份小報,"三版,有首打油詩。"


    小蘇看完了,"怎麽迴事兒?"


    "跟上禮拜死的那個日本人有點兒關係吧。"


    "哦?……這種小報上的玩意兒也值得大驚小怪。"


    "我可沒大驚小怪。"


    "燕子李三?……不是個飛賊嗎?"


    "好像是。"


    "不早就給砍頭了嗎?"


    "好像是。"


    "這個羽田又是誰?"


    "開了家東洋行。"


    "那活該他死!"她帶著報迴了她辦公桌。


    李天然微微笑著迴味這句話。羽田是誰,她也不知道,就憑他是個日本人,開了家東洋行,就說該死,真不知道看報的人是不是都這麽想……


    房門開了,長貴過來交給他一封信。


    信封上沒寫字。裏頭一張便條:"今晚九時,馬宅。藍"。


    他揣進了口袋,"小蘇,快十二點了,請你吃午飯。"


    "謝啦……我帶了飯盒兒,廚房給熱上了。"


    李天然一個人離開了藍宅。才邁出大門,撲麵就來了一陣沒頭沒臉的寒風黃沙,吹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他戴上了墨鏡。好在迴家走的不是頂風。迎麵過來的一個個路人,都縮著脖兒,彎著腰,女的還用手帕圍巾蒙著臉。


    幸虧小蘇沒答應出來吃,這麽大的黃風。他都忘了北平冬天會這樣。


    滿頭滿臉灰土地到了家,洗了半天。中午吃了兩個烤饅頭就鹹菜,一壺龍井。又睡了會兒。下午天剛黑,風就停了。徐太太給他烙了兩張豬油餅,一大碗片兒湯。


    他一直耗到八點半才出門。心中還是有點嘀咕。顯然藍青峰找他是為了羽田的事。可是他哪兒做得不妥當?是沒事先打招唿?還是事後沒打招唿?


    老劉開的門,陪他上了北房才下去。


    屋裏暖乎乎的。馬大夫抽著菸鬥,坐在藍青峰對麵小沙發上。咖啡桌上有瓶威士忌,幾隻杯子,和那份《晨報》跟《北京新聞》。藍點點頭,沒起身。馬大夫上來緊緊抱了天然好一會兒,也沒說話,隻接過了他的大衣。


    沒人言語。李天然給自己倒了半杯酒,點了支煙,坐在長沙發上等。


    是藍青峰先開口,"從頭說。"


    李天然整理了一下記憶,很詳細地把經過講了一遍。藍聽完,半晌無語,最後深深嘆了一口氣,"就沒多問一句是什麽情報?"


    李天然沒有答話,可是馬大夫插嘴了。"青老……你是國讎,他是家恨。"


    "我明白……"藍青峰頓了頓,"隻可惜了這麽一個機會……"他瞄見天然在沙發上移動,"有什麽話,你說。"


    李天然猶豫了一下,"羽田到底是怎麽迴事兒?"


    "怎麽迴事兒?"藍青峰反問了一句,注視著天然,"剛才你說你摘下了一條橫區……再說說看,上頭是哪幾個字?"


    李天然剛才也念不出那第二個字,就掏出鋼筆在他手掌上寫下了"八紘一宇","像是他洋行的招牌……"他伸出了手,先給藍青峰看,又給馬大夫看。


    藍青峰"哼"了一聲,冷冷微笑,"招牌沒錯,可是不是一宇洋行的,是他們天皇的招牌……"他注意到天然和馬大夫都一臉疑問,"這是他們抄咱們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馬大夫和天然同時"哦"了一聲。


    "羽田是日本特務,土肥原的左右手。"


    李天然慢慢點著頭,"那您是南京派來的?"


    藍青峰麵無表情,也沒迴答。


    "藍衣社?"


    藍青峰這才微微一笑,"我?跟過馮玉祥……還扯得上藍衣社?"


    李天然無法再接下去問,隻有等他們開口。


    藍似乎有點疲倦,將頭靠在沙發背上,"馬大夫,你不是也有話?"


    馬大夫握著早已經熄了的菸鬥,抿了一口威士忌,"這些話天然早都聽我說過了……當然,換了一個時空,還可以再說一次……"他兩眼望著天然,"現在沒有羽田了,再假設你也把朱潛龍給去掉了……之後呢?"


    "之後再說。"


    "這個世界上,可多的是羽田,多的是朱潛龍。"


    李天然發現話題轉到這裏,有點奇怪,"我隻能說,隻做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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