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士?"李天然想不出是誰。


    "北平歐美同學會會長,他想拉所有留學生入會。"


    李天然心中苦笑,大學也沒念完,還有案在身,"再說吧。"


    電話響了,小蘇接的,扭頭,握著話筒偷偷地笑,"說是找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羅便丞約他下午三點在北京飯店酒吧見。


    李天然放下了電話,看看表,才十一點,跟金主編說有事,就走了。


    他上了東四大街,也不知道去哪兒,一直走過了六條才攔了部洋車到西單。


    他還是在哈爾飛戲院下的車。這迴他更小心,已經正式對上麵了。


    他在西單菜市場拐角找了家臨街的館子,叫了十個羊肉包子和碗白菜豆腐湯。


    他偏頭就看得見"一宇洋行"店門。慢慢吃,又叫了壺茶,一直泡了快兩個鍾頭。夥計沒趕,他也覺得不好再這麽坐下去了。這麽些時候,就隻看到兩個女的進去。


    他付了錢出門,可是沒往大街走,繞過了菜市場,串了幾條大大小小彎彎曲曲的小胡同,差點兒迷路,才上了西長安街。他盡量放慢腳步溜達。天陰了下來,涼下來點兒。街邊,胡同,和人家院子裏的樹,都禿得差不多了。除了故宮之外,露出來的全是灰黑灰黑一片矮房。他突然覺得北平老舊不堪。


    就這麽慢走閑走,還是早到了十幾分鍾。飯店有點冷清,酒吧裏頭就隻是羅便丞一個人在張小沙發上等他。他坐了下來,叫了杯威士忌加冰。


    "拜託你一件事,往後不能再說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了。"


    羅便丞大笑,"什嘛?!……我以為那是你的全名。"李天然也笑了,"有事找我?"


    羅便丞半天沒說話,悶悶喝酒,最後忍不住了,"你知道我中午是和誰吃的飯?"


    "肯定是位女士。"李天然瞄了下他一身漂亮的灰西裝。


    "那肯定是,不過女士也有仙女巫女之分。"


    "那肯定是位仙女。"


    "那你也肯定對了……"羅便丞臉上浮起了神秘的鬼笑,"那天晚上你跑掉了之後,我在伊甸園裏遇見了夏娃。"


    李天然開始有點兒煩他這樣賣關子,就逗了他一句,"顯然還咬了一口她給你的蘋果。"


    羅便丞臉色又變了,慢慢搖頭,"遺憾的是,她已經訂婚了。"


    李天然不好再開玩笑,也不想再問,等他自己說。半天,半天,羅便丞才開口,"我還沒有告訴你她是誰。"


    "沒有。"


    "teresa."


    "teresa?"


    "teresa tang."


    "teresa tang?"


    "teresa tang……唐鳳儀。"


    李天然一下愣住了。這個圈子可真小,不知道藍田知不知道,"跟誰?"


    "卓十一。"


    "卓……"李天然沒有聽懂。


    "卓家的小兒子,卓世禮……他排行十一,大夥兒都叫他卓十一。"


    老天!訂了婚不說,人家又是卓家小公子,住在王府大院兒的十一少,女的又不管是誰封的"北平之花",而你這小子,窮光蛋不說,還是個黃毛綠眼的異族……"老朋友,聽我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羅便丞自嘲地嘆了口氣,"理智當然也如此告訴我,可是……"


    李天然除了驚訝才幾天他就這麽昏頭,又非常同情。兩個人半天都沒說話。李天然想了想,打破了沉默,"晚上有事兒沒有?"


    羅便丞悶悶搖頭。


    "好,我陪你喝酒。"他舉杯喝了一口,"酒正是為了這個才給發明出來的……頭痛吃藥,心痛喝酒,中外一樣。"


    李天然說不出為什麽也想醉一醉。


    羅便丞心情好了一點。二人繼續喝,一直喝到五點多。酒吧的人多了起來,也開始吵了。羅便丞建議上屋頂花園。李天然不想多在北京飯店混,就說帶他去吃烤肉,又說這種天氣剛好。可是去哪兒吃?東來順固然很近,人一定很擠。他記得在北新橋西大街看到一個"涮,烤"的招牌,可以去試試。


    他們又耗到六點多才離開。剛走出飯店,就開過來一輛乳色de soto。


    "我跟美孚一個朋友借的,總不能坐洋車去接我的夏娃吧,"羅便丞繞過去進了右邊座位,"你帶路,你開。"


    很靜的車,很滑的擋。他從東長安街上了王府井,向北開,再從交道口上了北新橋。收音機正在播一段什麽戲,很吵。李天然偏頭發現羅便丞在靠著車窗打盹兒,就把它關了。


    還不到七點,不少鋪子都上了門。大街上顯得冷冷清清。他老遠就瞧見了前頭對街兩盞賊亮的煤氣燈。他慢了下來,等東邊來的電車過去。


    "叮噹"一聲過去了,他正打算在街中間掉頭,東邊那頭又過來一部汽車,挺快。他隻好一踩擋稍等。


    那輛汽車刷地一下從他左邊飛馳過去。就這麽一剎那,對街煤氣燈光掃過了黑車後座兩個人,男的隻露個後腦勺兒,沒看見臉。可是旁邊那個女的,麵對著這邊,是那個姓舒的。


    他迴頭看了下羅便丞,還在那兒輕輕打唿兒,就沒再多想,輕踩油門,掉了個頭,跟了上去。


    西大街上沒車。他不敢跟得太近。尾隨到了鼓樓東大街,前頭那部拐進了南鑼鼓巷,一直快到了盡頭地安門東,才又拐進了條小胡同。


    李天然沒敢跟進去,把車停在胡同口,熄了車燈。


    他瞄見那輛車在裏頭不遠路北一個宅院前邊停了下來,車燈還亮著,倒進了門。


    小胡同暗了下來。他隱隱看見那個門口前頭有幾棵樹。


    這是誰的家?不會是山本。金士貽住東城。舒女士?羽田?反正值得來探探,總有點兒關係……


    他在飯館兒門口停了車,搖醒了羅便丞。


    "怎麽?已經到了?"


    李天然下了車才看見大門上頭有塊橫匾"順天府"。門兩旁白區黑字兩個布條兒,一個"烤",一個"涮",給上頭煤氣燈一照,刺眼極了。


    他們邁進了大門。有兩個小夥計上來招唿,領著二人穿過了前院。


    是個兩進四合院,內院上頭還搭著棚。北房有個二樓。院子當中立著一個半人高的大火盆,上頭架著鐵炙子,縫中不時冒出一縷縷煙。火爐子旁邊有兩條長板凳和一堆鬆柴。


    李天然這才發現羅便丞來了北平這麽些時候,還沒吃過烤肉。也難怪,頭一迴在這兒過冬。


    人不怎麽擠,可是東西北房都有客人,多半都在屋裏頭涮。夥計給他們在西屋找了個座。李天然先叫了半斤汾酒。


    "吃這個非喝白幹兒不可,你行嗎?"


    羅便丞說行。李天然叫他褪了上衣,解開領帶和領扣,捲起袖子,"準備流汗吧!"


    天然夾了十來片兒粉紅帶白的羊肉放在碗裏,佐料兒隻是點兒醬油,拌了拌,才放上大把蔥絲兒和香菜。羅便丞一樣樣照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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