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覺得房頂上輕輕一聲瓦響。


    他慢慢坐直,沉住氣,又聽了會兒。沒有動靜,隻是雨聲和風聲。他添了點兒酒,正要舉杯,上頭又是微微"吧"的一聲。他聽清楚了,有人。


    他起身進了睡房,沒開燈,摸黑找出那頂帽子,套上皮夾克,輕輕打開了後窗。外邊後花園一片漆黑,隻聽得見滴滴地雨落枝葉之聲,他扶著窗沿,屏著氣,等了一兩秒鍾,翻身進了花園。


    他沿著他家後牆摸到了圍牆,矮身一躍,上去了,再從牆頭上了他北房屋頂。牆角那棵棗樹雖然葉子全掉了,可是大大小小的樹枝還是遮住了房頂一角。他一動不動,伏在瓦上,在黑暗之中細細張望。隻有雨水滴答,北風陣陣。他彎著上身在小跨院上巡繞了一圈。沒人。他下了房,進了東邊的扁擔胡同。路口上的街燈也不亮了,黑黑一片。


    一聲微弱淒涼的"夜壺--",不知道從哪兒飄了過來。


    他上了王駙馬胡同,還是沒人。迴到了大門口,點了支煙,吸了兩口,彈了出去,摸出鑰匙開門,進了前院。


    正屋的燈還亮著,一切靜靜的。他上了台階,一推北屋的門,手一停。


    師叔正在沙發上脫他布鞋,抬頭微微一笑,"不錯,師父沒白教你。"


    李天然進了屋,深深舒了一口氣,過去一口幹掉他那小半杯威士忌,摘了帽子坐下,"您在試我?"


    "倒也不是……沒你鑰匙,又這麽晚了……"德玖光著腳站了起來,"我去換身衣服。"順手撿起了地上的布鞋和沙發背上搭著的棉襖。


    天然也進他房擦了把臉,換了身衣服,完後帶了那個牛皮紙信封迴到客廳。師叔還沒出來,他又取了個酒杯擺在矮桌上,點了支煙。


    "你這兒可真講究,還有暖氣……"德玖換了身灰白褲褂過來,"可得燒不少煤吧?"


    "都是房東家裏大鍋爐燒的,有暖氣管通過來,算在房租裏頭……"他給師叔倒了點兒酒,"您這幾天都幹了些什麽?"


    德玖一仰頭幹了,"沒幹好事,成天抽大煙。"


    李天然沒言語,替二人添了酒。


    "通州可真完了……有個殷汝耕成天在那兒為非作歹不說,街上到處都是大煙館兒,白麵兒房子……泡了這麽些天,沒聽到什麽要緊的……那個日本小子,連個名兒也沒有……也沒聽人提朱潛龍……可是我也沒問……"


    李天然還是沒說話,再等等。


    "倒是很快就找到了個廟安身,他們一聽我是五台山來的,巴結我還來不及……"德玖取出了幾片菸葉,"關東葉子,通州買的……"搓搓揉揉,塞進了菸袋鍋兒,用洋火點上,連噴了好幾口,"可是……"又噴了幾口,"可是,在煙館兒裏頭泡,也聽了些話……"


    李天然有點等不及了,冒了一句,"跟咱們的事兒有關係沒有?"


    德玖一下子沉了臉,"這是掌門人在問話?"


    李天然嚇壞了,趕緊起身,正要下跪,就給師叔伸手攔住,"坐……"


    "我聽來的事兒,跟咱們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反正通州的煙館兒,還有這兒天橋一帶,聽說連西郊,從海澱到南口……大部分的煙土買賣全在日本浪人和高麗棒子手裏……這些不聽也知道,可是又聽說裏邊兒還有夥中國人,地盤兒就在北平……"


    "哦……"


    "帶頭兒老大還是個警察。"


    "哦?"


    "一點兒不錯,我也覺得奇怪……聽他們說,這幫子人湊在一塊兒沒幾年,成氣候也沒幾年,可是圈子裏頭像是有了點兒名,叫什麽黑龍門……好像也沒幾個人……有人說有八個,又有人說還沒六個……"


    "黑龍門?"李天然念了一遍,搖了搖頭。他迴北平這兩個月來,還沒聽誰提過這個名字……當然,馬大夫,藍青峰他們不在圈子裏,不會知道,也沾不上邊兒,可是連老北京金士貽也沒聽他提起來過。


    "記得上迴跟你說的,這幾年西城有了個什麽幫,不像是群流氓混混兒,說是把天橋四霸都給收拾了?……別就是同一夥兒人吧?"


    天然"哼"了一聲,"也許就是……"他皺著眉頭,"可是跟日本人一塊兒搞?"


    "那你再聽,下午在通州,正打算迴北平,有部卡車在我待的那個煙館兒下貨。我溜了上去,天黑進的朝陽門,我沒敢躲在後頭,一上大街就下了車……好,那輛卡車一左拐,進了條小胡同,沒走多遠就--"


    "就進了城牆根上一座倉庫?"李天然一愣。


    "呦?"德玖驚訝地一揚眉毛。


    "一宇倉庫?"


    "呦?!"


    李天然把牛皮紙信封遞給了師叔。他真是服了,又有點兒慚愧。老人家可是憑自個兒的闖勁兒得來的消息。自己呢?到目前為止,一半是靠機運,一半靠藍青峰。而且因此還欠了人家一筆人情債。


    "原來是這個德性。"德玖沒抬頭,就著燈細看畫報上那張照片,"大寒,咱們爺兒倆這幾天可都沒白跑……這羽田次郎,這金……金旭東,有了這個主兒,我看潛龍也躲不到哪兒去……"他又查了下那張信紙,"你瞧,這個浪人羽田是黑龍會的,北平這兒又冒出來一個黑龍門……這有點兒巧吧?"


    天然也在這麽想……其實,他遠在孤兒院裏養傷的時候就曾想到些事。這幾年在美國,夜深人靜,也一再想,大師兄是那種絕不向誰低頭的人。身為大弟子而未能掌門,已經是奇恥。多年相處而得不到師妹的身心,更是大辱。師父全家滅門慘死,正是他咽不下這兩口氣。再以朱潛龍的為人個性,和他那一身本領,更是絕對不會安分守己,肯定要去闖出點兒什麽。好,現在"太行派"是沒他份兒了,還是他的死對頭,那這種想做老大的,隻能自立門戶……至於"黑龍會"和"黑龍門"是不是巧合,那難是難說,可是,考慮到浪人羽田是"黑龍會"出身,朱潛龍的"潛"字,又含有點秘密的味道,"潛龍"像是一條人不知,鬼不覺的"黑龍",那就不但合情,而且合理了……


    "太巧了……隻是您說老大是個警察,那我可無法想像,朱潛龍肯去幹這麽個差事兒。"


    德玖悶聲不響,靠在那兒抽他的旱菸。


    "師叔,您給打個主意。"


    "遠點兒來看……"德玖噴了幾口煙,"咱們爺兒倆還都站在暗處……那個日本浪人,對他來說很不巧,對你來說很走運,一迴北平就叫你給碰上了……他算是站在明處……那潛龍,不管他人還在不在北平,也不管他是不是還跟羽田一夥兒,他人都在暗處……"他喝了口酒,"好,再迴頭看咱們倆。你倒是有個好掩護,你也不叫大寒了,你出國多年才迴來,你的模樣兒都變了,變得連我一眼都沒認出來,那你算是身在暗處……那我?隻有潛龍認得出來,碰見了我,也知道他日子到了,要不然,我也身在暗處……你搞清楚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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