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會兒……讓我先好好兒看看你……"德玖舉起了油燈,又把頭往前湊了湊,"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兒?路上我還真不敢認……"


    李天然喝了口酒,深深吐了口氣,"我先說吧……"他掏出菸捲兒。德玖搖搖頭。他自己就著油燈點上了,"那年您走了之後,沒三個月就出了事……"聲音有點抖,他把才抽了兩口的煙丟在地上踩熄。


    "別急……慢慢兒說……"


    "六月,六月六號……您該記得,您也在場……師父傳給了我掌門之劍,交給了我太行山莊,晚上安排了師妹丹青和我的婚事……您還給了我們倆一人一副金鐲子……"


    "第三天您就迴五台了。我們一家五口兒也就像往常一樣過日子……練武,種菜,跟平常沒什麽兩樣兒。九月底,已經八月初九了,我們那天剛吃完了晚飯,正圍著桌子商量過節,誰去買月餅……師父上座,師母和二師兄一左一右,丹青跟我下座……天才黑沒多久,二師兄正在說他就喜歡吃翻毛兒棗泥的……"


    "第一槍打中了師父,就在我對桌,子彈穿進他的額頭,眼睛上邊,一槍就死了,緊接著十來槍,從我後邊窗戶那兒打了過來,我們沒人來得及起身,師母倒了,丹心倒了,丹青也倒了,我也倒了,兩個人進了屋,我身上,後背,頭上,中了三槍,可是大師兄我一眼就認了出來,另一個不認得,矮矮胖胖的,一張圓臉,嘴裏咕噥了幾句,我也聽不懂,後來才知道是日本話……"


    "他們兩個在屋裏點了火就走了,一下子燒得很大,上頭的大梁已經垮了下來,我不記得我趴在桌上有多久,反正衣服頭髮都著了,我滾下了地,打了幾滾,弄滅了身上的火……"


    德玖給天然倒了半杯酒。李天然沒理會,兩眼盯著桌上一閃一閃的油燈。


    "我勉強還能動,全屋子都在燒,我去看了下師父他們,全都死了,師母,二師兄,丹青……我沒時間拖他們出去,我自個兒也是連滾帶爬才出的屋……"


    他端起了茶杯灌了一大口酒,又就著油燈點了支煙,德玖始終沒出聲,隻是從腰帶解下來一根旱菸袋鍋,又從一個小皮袋裏掏出一撮菸絲填上,也就著油燈噴了幾口,"所以,的確是你大師兄朱潛龍幹的,沒錯?"


    李天然半天半天才慢慢點頭,"沒錯,是他……和那個小日本兒。"


    德玖輕輕吐著旱菸。


    "我不記得我在前院倒了有多久,反正再抬頭看,莊上的房都在燒,正屋已經塌了,後院的火苗冒得老高,我當時沒別的念頭,隻是不能就這麽就死……


    "您記得咱們莊子離大道有一裏多路,附近也沒別的人家,那一裏多路,我是連走帶爬,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時候,反正一到公路,我就昏了過去……"


    他喝了口酒,踩滅了手中的煙,又點了一支。


    "我醒過來是在床上,一間白屋子,什麽都是白的……這已經兩天以後了……救我命的是馬大夫……"他臉上顯出了少許慘笑,"唉,師叔,您怎麽想也想不到,我這條小命叫一位美國大夫給救了……馬大夫,馬凱大夫……"


    "那會兒他是西山孤兒院的醫生,正打城裏迴來,是他在車子裏看見路邊躺了個人……迴北平太遠,附近別說沒醫院,沒別的大夫,連個房子都沒有,他隻好把我帶到孤兒院,不是外科也隻好自個兒動手,取出我身上那些子彈,又把傷口給縫上,隻是我流血太多,是死是活,他當時也不敢說……"


    李天然撩起了上衣,給師叔看他前胸後背上的疤,"身體總算不礙事,隻是右邊頭上給燒得厲害,肉是合上了,燒的疤可去不掉……"


    "怎麽看不出來?"德玖又端起油燈往前湊,來來迴迴地看,伸手摸了摸。天然沒直接迴話,"我在孤兒院……您知道那兒有個孤兒院吧?"


    "聽說過。"


    "就在咱們太行山莊西南邊兒,往下走,離永定河不遠。"


    "哦。"


    "我在孤兒院一住半年……還不止……民國十九年九月出事,過了年九月瀋陽事變,又過了年夏天才去的美國。"


    "什麽?!"德玖突然插嘴。


    "唉……"李天然嘆了口氣,"您別急,反正我跟著馬大夫一家去了美國。"


    "美國?"


    "美國……越洋渡海去了美國……您總聽說過美國吧?"


    "別跟你師叔神氣……"德玖喝了口酒,又點了袋煙,"開國之父華盛頓,林肯解放黑奴,現任總統羅斯福,還有個武打明星飛來伯……"他噴了幾口煙,"你這小子真當我們老西兒都是土包子啊!"


    李天然笑了,似乎掃掉一些苦痛。可是他發現很不容易說清楚馬大夫為什麽把他帶了去,還有,為什麽他也就跟了去,而且一去將近五年。


    他頭幾個月躺在病床上就一直在想,怎麽向救他的馬大夫一家人解釋這一切。剛能開口說話的時候,光是求馬大夫不去報警就已經費了些工夫。他最後決定隻有全說清楚,全抖出來。好在馬大夫是個外國人,就算不幫忙,也不至於把消息傳到大師兄耳朵裏。


    他花了幾天幾夜的時間才解釋清楚他是誰,他師父是誰,中國江湖是怎麽迴事,"太行派"又是什麽。又花了幾天幾夜來說服馬大夫和麗莎,這種暗殺和仇殺,在中國武林是常有的事,而且當事人絕不會求助官方。自己的圈子,自己人料理。江湖有江湖的正義和規矩,王法不王法,民國不民國,都無關緊要。


    馬凱醫生在路邊抱起奄奄一息的李大寒的時候,這家人已經在中國住了快二十年了。中國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他們雖然從來沒碰見過像李大寒這種身上有功夫的武人,可是這類人物和故事,無論從小說,戲裏,還是電影,連環圖畫,也都接觸了不少,大略知道什麽虯髯客、紅線女、林沖、黃天霸、南俠北俠、十三妹之類的傳奇,以及鏢局鏢客的傳聞,甚至於因為剛好趕上時候,還從北京大小報上看到"燕子李三"這位民初京城俠盜的故事。可是他們也花了很久的時間,很大的努力,才接受李大寒也是這一類的人物。還是李大寒身子復元了之後,給他們稍微露了幾手,才使他們真正信服。可是又過了好一陣才逐漸體會到,這種血仇的確不是官家可以管得了的。


    然而馬大夫他們究竟是美國人,又是教會派到中國來行醫的。所以據他後來自己的坦白,他們午夜夢迴,還是掙紮了很久。最後,明明知道李大寒的解釋和要求,完全違反了他們的宗教信仰,道德標準,法律責任,甚至於他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可是麵對著李大寒,從不到一歲就成為孤兒,到這次再度死裏逃生,而這個生命又是馬大夫給他的,他們還是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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