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有四年多沒來了。反正他沒生的時候就已經是廢墟了。沒給槍炮打垮的,沒給大火燒光的,那能偷能拿的,也早就給偷拿走了。剩下一些誰也搬不動,也沒人要搬的,都還在那兒。他不時止步觀望。有些當年的湖沼已經變成了水田,可是一眼看過去,一片空地,沒什麽大樹,全是一堆堆,一叢叢蘆葦,起起伏伏的土坡,低的地方還積著水,偶爾還得跨過半埋在地裏的花崗石,跟他上迴來的時候沒什麽兩樣,一樣荒廢。


    他看了看太陽,盤算了下位置,朝著荒園北邊偏東的方向走過去。


    他老遠就瞧見了。


    一座兩座漢白玉破石門,一根半根石柱。


    這就是了。斜陽之下,陣陣秋風,幾聲雀叫,幾聲蛙鳴,一片蕭條。這就是當年長春園的西洋樓。


    他上了幾個台階,在一根石柱旁邊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舉起水壺灌了好幾口,點了支煙。


    師父究竟是師父。在大好的日子裏,也在為不好的日子打算。李天然十二歲那年,顧劍霜借著一次師門聚會,交代下一輩,"萬一發生巨變,師徒分散,失去音訊,則切記,圓明園西洋樓廢墟,每逢夏曆初一午夜,是本師門倖存者約會時地。"


    他又喝了幾口水。太陽西垂,這個夕陽殘照下的廢墟更顯得淒涼。他趁天沒全黑,又繞著走了一圈,摸摸清楚附近,看有什麽變動。晚上再來一趟。


    他還是沒在客棧吃飯,在大街上找到一家烤羊肉串兒的館子,要了兩串兒。帶點兒肥的羊肉塊兒,叉在一尺多長、像把短劍似的鐵串兒上,外焦內嫩,就著硬麵饅頭、半斤燒酒,吃了個飽。臨走之前,跟掌櫃的買了些鍋盔、油炸花生、半水壺白幹兒,帶迴旅店。既然是中秋,還要上野地去看月亮,總得準備點兒吃的喝的。


    他在硬鋪上打了個盹兒,醒來快十點了。外邊有點涼。他在黑短褂裏麵套了那件運動衣,再把吃的喝的全塞進了背包。小方桌上那盞油燈一亮一亮地閃著暗光。他等了會兒,聽聽院裏和櫃檯那邊都沒聲音了,吹熄了燈,探頭掃了外邊一眼,背著小包,一閃身出了房門。


    八月十五的月亮還沒升到頂頭,可是滿院子還是給照得夠明。小偷慣賊老說的"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的確是經驗之談。


    他一動不動地立在屋簷下暗影之中,總有小半支煙的工夫。然後上前邁了兩三步,吸了口氣,一矮身,躥上了房。


    他伏著身子,前後左右巡視了一圈,伸手試了試屋瓦,還挺牢,瓦溝裏有些半幹不潮的落葉。他站起來查看了下自個兒的影子。


    內院外院全黑著,帳房也睡了,隻有大門口射上來一小片昏暗的光。要麽就隻是前頭大街上露點亮。夜空之中,隨著微風隱隱傳來一兩起笑聲。正在過節吧。


    他在房頂上輕輕彎身走過兩戶人家,下了房,上了大街。這條正街空空的沒一個人,沒一輛車,就兩個路燈亮著。店鋪全都上了門。月光之下,大路像條灰白色帶子伸入消失到盡頭的黑暗。


    他順著白天走過的路摸過去。畢竟是通往兩所大學的要道,沿途都有路燈。燕京那邊很亮,隱隱還有人影移動。他拐上了折向西北的小土路。清華那頭可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從白天下小路的地方上了野地,高高低低地摸到了西洋樓。十一點半。他四處查看了一下,在白天那個石座上歇腳,點了支煙,靠著背後那半根石柱,靜靜地等。


    初一是有道理,又沒月亮又好記。當然,今兒是八月十五,中秋月亮分外明。可是每月十五,月亮都挺圓挺亮。他一眼看過去,明月之下,一片空曠的野地,百步之內,幾乎一目了然,無處可躲。


    再看表,午夜十二點整。廢墟一片慘白淒涼,隻有陣陣風嘶。他試著輕輕一擊掌。


    師父的交代是,不論是誰在西洋樓廢墟午夜先擊掌,另一人數到十,以迴擊兩掌來反應。再數到十,首先擊掌的人再迴擊一次。這就是自己人相會的記號。如果第一次沒有迴音,數到十再試一次,再沒迴音就離開。


    幾年沒來了,李天然以不同輕重手力擊掌三次,發現在這樣一個靜靜的深夜,以最輕手力擊拍,掌聲也可以傳到至少十步以外。他不記得上迴來這兒是用了多重的手力。


    事情很清楚,隻是沒有答案。不錯,他還活著,可是下月初一來這兒碰麵的會是誰?師叔還在不在人間?這麽多年下來,他老人家還會出現嗎?就算師叔來過了,也來過多次,可是會連來四年,六年嗎?


    他打開水壺,仰頭灌了口白幹兒。


    真要戒備的是朱潛龍。他既然能勾結日本人一塊兒殺了師父一家,那隻要他沒死,他也知道這個初一密約,他也可以秘密來此赴約,身藏暗處,看師門之中誰會出現,再斬草除根。


    朱潛龍肯定來過。他知道隻有四具燒焦的屍骨,還有一個漏網之魚。他隻是不知道是誰。當然,他也知道師叔還在。


    還是這小子幾年下來不見動靜,以為我們爺兒倆早都沒了?


    李天然又仰頭喝了一口。


    不過,朱潛龍真要來了倒省事了。就地結帳。


    李天然點了支煙,跟自己說,反正就是這麽迴事兒,隻要初一那天晚上是他來,就隻能有一個活著出這個廢墟。


    他起身熄了煙,從帆布包裏取出了鍋盔、炸花生,和那小半壺白幹兒,一起擺在那塊石座上,心中念著師父、師母、二師兄和師妹的名字,對著上天晴空一輪中秋明月發誓,下次再祭,不會再是鍋盔花生白幹兒,而是朱潛龍。


    他朝著石座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他把鍋盔掰碎了和花生一塊兒撒在野地,留給鳥兒吃,也把剩下來的酒給倒了。


    6.藍蘭的舞會


    星期四快中午才去上班。金主編不在。蘇小姐在那兒喝茶看報,跟他說桌上有件東西,是藍董事長派人送來的。


    一個大牛皮紙包,上頭草草的有他名字。他撕了開來,裏麵是一本本英文雜誌。蘇小姐過來給他端了杯茶,"我猜就是雜誌……"


    全是半年好幾個月前的舊玩意……readers digest,national geograghic,new yorker……還有一本厚厚的sears catalogue。蘇小姐順手拿起了一本,"照得真好……印得也真好。看看人家的紙……"


    李天然瞄了瞄,點點頭,發現蘇小姐一身洋裝,"新衣服?"


    "才不是呢!"


    他沒接下去,隨便翻著雜誌,"金主編今天不來?"


    "不知道……還沒電話。"她站在桌子前頭繼續翻。


    李天然也大致明白,不管誰來編這種沒有時間性的消遣刊物,來不來上班不是那麽重要。可是,他除了第一天來見過一次,吃了頓飯,就再也沒見過金士貽。他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還是說了,"我該幹什麽也不知道……金主編也沒說。"


    "沒說就不做,你急什麽?"


    他雖然沒把這份工作當真,可是畢竟是一份拿薪水的工作,總不能老是這麽閑著。小蘇的話雖然沒錯,可是未免有點小孩子氣。不過他沒說話,他不想在她身上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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