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冬。


    從波河平原一路向南,越過半島上的亞平寧山脈,放眼過去,似乎從古羅馬時期就已經存在的道路連接著百廢俱興的農場、種植園與莊園。


    一座城市佇立在道路的盡頭,地中海氣候在這個季節豐沛得過了頭的雨水讓部分土路顯得有些泥濘。


    王語拍拍翅膀,落在道路旁一棵枯樹的枝頭上,用如今的喙啄了啄自己黑色的羽毛。


    王語是隻烏鴉。


    他曾經是個21世紀的宅男,自認為沒做什麽虧心事,可是一覺醒來,他卻重生在了一個荒蕪、陌生而冷漠的年代。


    並且,變成了一隻烏鴉。


    這個時代令人絕望,這裏是二戰後的意大利,一個剛剛被譽為創造了經濟奇跡,也囿於舊時代政治關係與南北不平衡的國家。


    繁華、迷亂、生機勃勃的表象之下,是黑手黨與暴力犯罪的故鄉。


    凡此種種,當王語意識到的時候,他知道作為一隻烏鴉的自己,甚至連老家都迴不去了。


    如往常一樣望著道路,王語在心裏歎了口氣。


    這已經是他幾個月以來的常態了。


    車輪碾過路上水坑的刺啦聲響起,一輛黑色轎車從道路分岔口的另一邊駛來,停在路邊的枯樹下方。


    一位穿著灰色西裝的棕發青年男人從車輛的駕駛座上下來,抬起頭,辨認了一下枯樹上停著的三兩隻渾身烏黑、頭部羽毛蓬鬆的烏鴉。


    當他注意到王語左腳上戴著的腳環時,他才露出了終於鬆一口氣的表情,連忙向王語招招手:


    “嘿,查拉圖!快下來!”


    雖然王語早就已經看到了男人,但他還是等待了一會,才慢悠悠地從樹上跳下,拍拍翅膀,飛到了黑色轎車的車頂上,立在那裏。


    烏鴉的嗅覺相當敏銳,微微轉過頭來的時候,王語就循著人類幾乎不可察覺的血腥味,找到了青年褲腿邊緣被濺上的一個小血點。


    青年渾然不覺,他看著王語,歎了口氣,抱怨道:


    “查拉圖,你怎麽老是就這樣自顧自地飛走,然後停在這棵樹上?你不知道切利尼娜小姐會擔心你嗎!”


    “我明明已經把你關在籠子裏了,你在裏麵也待得好好的,你說你一隻烏鴉,是怎麽自己把籠門打開的?”


    王語眨了一下眼睛,扭過頭,用另一隻眼睛看著青年。


    這位青年名叫盧多維科,是他目前的長期飯票的一枚跟班。


    王語根本不打算迴答盧多維科的問題,當然,他不會說話,也沒辦法迴答。


    不過離開籠子的原因倒是相當肯定的——隻有王語想的時候,他才會待在他的豪華鳥籠裏。


    見王語驕傲地不為所動,盧多維科再次歎了口氣。


    被切利尼娜小姐派來照顧她的烏鴉寵物的跟班,已經被氣走了兩任了。


    作為街麵上新加入倫戴爾家族的成員,盧多維科非常想要洗刷過去的不光彩的事跡,獲得家族核心圈的信任。


    當切利尼娜小姐將照顧“查拉圖”的任務交給盧多維科的時候,他的心情是興奮的。


    畢竟就養一隻烏鴉而已,無非就是按時倒食物倒水,像這樣簡單又能獲得小姐信任的工作,可沒那麽好找!


    ——這樣的興奮一直持續到王語自己打開鳥籠,開始大搖大擺地啄他的披薩為止。


    盧多維科知道,這隻鳥很聰明,而且脾氣古怪,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飛出家族駐地,讓人不得不開著車來郊外找它。


    雖然到目前為止盧多維科都能找到查拉圖,但是他依舊每次都是提心吊膽,生怕丟了烏鴉,被小姐怪罪。


    “……有吃的嗎?”


    王語拍拍翅膀從車頂上飛下來,在盧多維科顫抖的目光中熟練地從車窗鑽進了轎車內部,隨後低下頭,這裏看看,那裏看看,尋找能下嘴的零食。


    王語實在是不想迴憶剛剛穿越成為一隻烏鴉時候的生活,這也是他願意被切利尼娜收養、被叫做查拉圖的一大理由。


    都不做人了,還不執著於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玩得開不開心的話,又圖個什麽呢?


    放風也放得差不多了,按照時間,也該迴家找可愛的切利尼娜了。


    盧多維科深吸一口氣,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無視了後排蹦蹦跳跳的黑色鳥類。


    加油啊,盧多維科。


    為了家族核心圈!


    轎車啟動,引擎轟鳴,碾過路上的水坑。


    道路的盡頭是那不勒斯,意大利南部最繁華的城市。


    ……


    “爸爸的死因確認了嗎?多納泰羅怎麽說?”


    “……家族醫生說,是普通的心髒病複發。二老板……沒說什麽,他讓醫生繼續檢查。”


    客廳內的陳設優雅,進口的真皮沙發上鋪著白色花紋坐墊,一旁的陳設櫃裏擺放著古董與木製手工藝品,牆壁上的掛鍾指示下午時分。


    淡淡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客廳裏的一切依舊是冷色調:


    坐在沙發這頭、穿著黑色長裙的少女神色平靜,她對麵的一位高大壯碩的男人抿著沒什麽血色的嘴唇。


    聽完男人的迴答,少女默默地思忖著,直到前者再次忍不住發話問道:


    “小姐,您要怎麽做?”


    少女抬頭看了一眼男人。她的麵容相當可愛,額頭光潔而美麗,眼神遺傳了她祖母的血統,有一絲東方的柔美,但眉毛尖端又向上微微翹起,使得她的表情總是充滿英氣。


    “是‘我們’要怎麽做。”切利尼娜輕聲說。


    男人站起來,勸說道:“小姐,您可以不必與他們爭鬥,您隻是位女士,沒有人會覺得您……您可能搶了他們的位置……現在,皮德羅放出話,話來想要分家,諾威齊,諾威齊和二老板也態度曖昧,您要是和他們爭鬥……”


    男人講話有些結巴,但是思想卻相當明確,想來也是早有腹稿。


    “那我弟弟呢?洛倫澤蒂還在上學,他怎麽辦?”切利尼娜這樣反問著,又忽然嘴角微微挑起一點:


    “你要說,‘我已經準備好了去美國的船票,包括查拉圖的寵物票’。”


    壯碩的男人立刻道:“我已經準備……”


    說到一半,他忽然頓住了。


    不隻是因為切利尼娜猜到了他的話。


    在男人的視野裏,一個黑漆漆的槍口對準了他。


    坐在沙發上的少女神色平靜而淡漠,她不知道從哪裏抽出了手槍,但是無論如何,她肯定早就準備這麽做了。


    “文森佐,我不知道皮德羅跟你許諾了什麽,但是那無關緊要。”切利尼娜說,


    “就在剛才,我已經讓盧多維科去接查拉圖的時候,順帶和皮德羅的妻子打了個招唿。”


    一直麵色平靜的壯碩男人文森佐聽到這裏,眉毛終於微微挑起。


    “文森佐,你一直都是我爸爸的人,對嗎?”


    少女是切利尼娜·倫戴爾,一代黑手黨教父的大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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