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這是一個好詞,讓人讀時能感到從窗楹縫隙中漏進的本就冷凜的微風更涼幾分,又沒有摻雜多餘的感情。


    這是一個較為純粹的詞,至少司徒錫是這麽認為的。


    既沒有“至於春和景明”那樣的開朗,也沒有“自春來,慘綠愁紅”這般的淒然。


    人們總是喜歡把自己的感情揉進文字裏,讓它們不再是簡單的隻為記錄而存在的工具。


    昨夜剛下過雨,或許現在也沒有停?司徒錫虛著眼睛想捕捉窗外的空中是否還有些許“牛毛”的痕跡。


    青苔繞牆,芭蕉葉卷,草長鶯飛的二月,各類的花草在這間小院內野蠻生長,本就狹小的空間顯得格外淩亂。


    就和此刻司徒錫的大腦一般,如線亂纏,混亂不堪。


    記得昨晚寫策劃到很晚,太困了不小心打了個盹兒,結果醒來就到這裏了。


    木製的床榻,破舊的圍牆,房頂因潮濕而生成的淡黃色木紋,還有銅鏡內那自己也是人生初見的麵如冠玉的模樣。


    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穿了。


    沒法確定的是,這是穿哪了?


    環顧周圍,這房間的環境可謂惡劣,此時也有些空曠,說是家徒四壁倒也不至於,隻是房屋內所有可以稱之為家具的東西都被人搬到了房門前摞起,將木門給緊緊堵住。


    是誰不想讓自己出去?


    哦,原來是從裏麵堵上的,這房間裏也隻有自己一人,不出意外的話,那“惡人”應是自己。


    “敬慎重正而後親之,禮之大體,而所以成男女之別,而立夫婦之義也。”


    耳畔傳來了輕輕的吟誦聲,那聲音輕盈悅耳,又相當柔和,讓人聽之仿若被雲朵兒包圍。


    這是《禮記·昏義》裏的話,司徒錫腦海中立馬浮現了此句的出處。


    這院內還有別人。


    定睛看去,院子裏不知何時出現了兩位女子,其中一人敝衣舊服、身材高挑,因背對著司徒錫站立而讓他看不清模樣。


    另一人正坐在一枯木獨凳之上,與司徒錫相對。


    脫離了沉重的鏡框,司徒錫第一次嚐到了穿越的甜頭,沒有近視的煩惱,自己此時的雙眼就算是如此遠的距離也能將那女子的樣貌看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之後,便不由得為她的美貌而驚歎。


    獨凳上的女子堪稱絕色。司徒錫透過窗隙正麵視之,見其:口點櫻桃,鼻倚瓊瑤,麵容姣麗。此番溫潤玉顏,僅用清麗脫俗四字已經無法言表。


    然而這女子沒有發現正在看她的司徒錫,她此刻眼眸清冷,緊咬皓齒,手裏持著一把古式的剪刀,眼眸中時而猶豫時而決絕,似乎在天人交戰之中。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這又是《孝經》中的經典句子。


    那女子聲音很輕,也很平靜,司徒錫不知道這院中二人演的是哪一出,隻是默默看著,等待下文。


    站在她對麵的那高挑女子似乎有些不忍,她手足無措之間,終是從咽喉裏艱難地擠出兩字:“小姐……”


    原來是位丫鬟,這主仆二人身穿古裝,又背得一些自己熟知的古代著作,看來大概率自己是來到了古時某一朝代。


    “輕語,若娘親還在,許是會理解我呢。”


    不得不說,這女子的每一句話都如清泉流水一般溫柔,是溫柔而不是溫吞,她的聲音輕飄飄的,讓人聽不出喜怒。


    但她此句話語方落,卻是兩眼一閉,手猛地抬起,隻聽“嚓”一聲清脆聲響,千縷青絲混雜著女子晶瑩的淚珠兒輕盈落下,分散在她膝蓋與獨凳周圍的土地上。


    並不打算停歇,她繼續兩手機械地拿起頭發與剪刀。


    少時,院內已遍地發絲,女子也淚如雨止。


    哪裏都少不了傷心的人兒,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院中的姣麗女子丟下剪刀,一旁喚作輕語的丫鬟已經撲入她的懷中用手將她緊緊抱住,兩人看來情誼頗深的樣子。司徒錫不知她們因何感傷,但這兩人在自己的院子裏,恐怕是自己的親故,抑或自己也是奴仆?


    一個懂得看氣氛的人是不會在這種場合突兀出聲的,司徒錫自認情商挺高,但當對麵那姣麗女子把她那對兒噙著熱淚的微紅眼眶朝向自己的時候,他明白自己最好得說點什麽。


    司徒錫看著她的眼睛,像是看向帶著露珠的粉紅荷花苞朵,他微微張嘴,心裏卻思考著古人見麵打招唿的方式,或許該叫一聲姑娘,可又不清楚二人的關係,還是問一聲早安吧。


    幾番措辭後,當丫鬟輕語也順著姣麗女子略顯呆滯的眼神望過來時,心中的言語到了他嘴邊卻成了兩字:


    “你好。”


    氣氛不算尷尬,但司徒錫發現二人的反應有些異常,像是見到怪物一般,輕語雙手掩著小嘴,滿臉不可置信狀。


    而隻聽“嘭”的一聲,與司徒錫對視的那女子已然站起身來,座下的獨凳被突然的力道掀翻在地,她慌亂地轉身蹲下將凳子扶起,悄悄拭去眼淚,待她迴頭站起,她一手捂住自己的發梢,一手緊捏自己的袖口,微微別過頭去將視線下移,神色有些複雜地忐忑開口道:


    “相……相公。”


    ……


    《道山清話》記載,陳瓘陳瑩中曾雲:“嶺南之人,見逐客,不問官高卑,皆唿為相公。”


    但這裏不是宋朝,司徒錫也不是官員。


    在氣喘籲籲地搬完那些堆積門前的桌椅之後,他將她們邀進房中一敘。


    約莫半個時辰的溝通過去,司徒錫大概清楚了現在是什麽個情況。


    他如今也叫司徒錫,字浮羽。


    姣麗女子是他剛成婚的妻子鍾離愔。


    “公子原來是會言語的。”這是輕語第二次發出這樣的感慨之言。


    “輕語,不得無禮,再者,你應稱唿‘九王’,或是‘姑爺’才是。”鍾離愔微蹙娥眉,提醒輕語要懂得禮數。


    “無妨,叫公子也挺好。”司徒錫苦笑著看著二人,經過剛剛的問答環節,他的腦袋有些更暈了。


    不因別的,如今是楚國旭曆二十八年春,司徒錫想不起來這是哪個年代,在接著詢問了一些曆史相關問題後,聽著從鍾離愔口中說出的一連串從未聽聞的國名朝代,他恍然大悟,這就是傳說中的架空了。


    天下紛爭,群雄割據,這片大陸上目前有六國並立。


    北部有晉、齊二國,中部有宣、黎二國,南部則是召國與楚國相鄰。


    未知的世界對於司徒錫來說絕對是一個壞消息,這意味著他失去了對曆史走向的把握,但好在他又收獲了一個好消息:他是個皇子。


    六國在很久之前曾經統一,但後來長時間的分割讓各國君王紛紛稱帝,他是召帝的第九個兒子,因此鍾離愔才讓輕語稱唿他“九王”。


    可剛剛聽到的年號是楚國旭曆,這就是司徒錫得知的最不好的消息,他是召國的皇子,同時現在也是在楚國的質子。


    再次環視一下房屋內的環境,據輕語所言,這整個院子處在城郊,院內也就隻有他們三人,一個多餘的仆從都沒有。


    仔細想一想,比起昭顯世子在清時的待遇,自己應該屬於“人類低質量”質子一流。


    至於輕語為什麽驚訝於司徒錫開口說話,聽輕語描述,今日他還是頭一次和她們倆交流。


    這個前身行事有些神經兮兮,多少在心中有些自閉和被害妄想的,他拒絕和周邊的一切人溝通,前日婚後便進入房間裏把自己關了起來,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不吃不喝,連自己的新娘也都不曾言語。


    事情了解了個大概,司徒錫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多,譬如自己因何來當質子,又是為何在楚國成婚,而明明前日成婚的一對兒新人,在小院中怎麽察覺不到一絲喜氣,但來日方長,他準備慢慢去知悉。


    “相公當真突然之間什麽都憶不起了嗎?”鍾離愔看著眼前衣裳單薄的男人,拿起一旁的袍子披在他的背上,眼中滿是擔憂神色,無論如何,他們二人都是經過六禮的夫婦。


    從思考中迴過神來,感到身旁一陣混有清淡香味的輕風吹過,司徒錫這才認真地看向眼前自己這個五官精致得無可挑剔的妻子。


    她一頭短發此時更顯得可愛清爽,見到司徒錫盯著她久久不語,她有些不知所措。


    “醒來之後便記不起許多往事了,但不必擔心,我倒是感覺念頭通達了許多。”司徒錫略微點頭,迴複鍾離愔的疑問。


    “相公覺得身體無恙否?妾身倒是未曾聽聞過這種狀況,過兩日會有禦醫來為相公看診,不妨借此時詢問他們一二,想來應是無大礙的。”聽到念頭通達四字,鍾離愔略鬆一口氣。


    禦醫?司徒錫眼底閃過訝異之色,倒是沒想到自己還有這種待遇。


    見到司徒錫突然愣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鍾離愔還以為他在瞧自己的頭發,柔軟的身子突然一頓,右手遮住自己的短鬢,頗有些後悔道:


    “還請相公勿怪,妾身一時有些衝動了,此事事出有因,但妾身該是等到與相公商議後再做決斷的,如今妾身剪斷頭發,怕是會給相公也招來譏諷……”


    “姑爺,這不是小姐的錯!”輕語也急急地維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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