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那個男囚步履蹣跚地走到我麵前時,我假裝沒有見到,隻是扮作非常幸福的模樣慢慢地享用著盒中的美食,並且每夾起一塊肉就在他麵前揚一揚,好讓肉香飄進他的鼻孔中,把他心裏的饞蟲逗引出來。在這些香氣撲鼻的美食的勾引之下,我料定男囚一定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求我,而我也會答應他的請求,隻要他對我說出他策劃的逃離這個鬼地方的方法。


    可是我這樣用美食在他麵前勾引他,他卻在我麵前兩米遠的地方站了下來,隻是用兩隻眼睛盯著我麵前的美食,卻不說一句話,好像根本沒有繼續和我做交易的想法。


    我心中暗暗地恨道:這個人是傻瓜麽,這份交易對他來說隻有好處,而無壞處,他這樣死腦筋地不可能和我做交易,難道是個沒有感情沒有欲望的木頭人嗎?如果他實在不願意主動開口,看來隻有我先開口了。


    “味道很不錯,不是嗎?”我故意挑逗這個站在我麵前似乎不斷地吞咽著口水的男囚。


    “嗯。”他的喉嚨裏似乎發出了這個聲音。


    “真是太好吃了,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了。”我故意夾了一大塊肉塞到嘴裏,慢慢地咀嚼起來,一邊咀嚼一邊不住地點著頭,滿足的神色溢於言表。


    我似乎聽到男囚的喉嚨裏又響了一下。


    “這麽一大盒的飯菜,量也足夠了,我一個人應該吃不了這麽多。如果我吃不下去這麽多,剩下的飯菜拿去倒掉了豈不可惜。我本來還想和你一起分享的,但是你吃了那麽多饅頭,我想你一定不會餓了,因此這些飯菜嘛……”


    我看見男囚的眼睛開始冒火,我聽見男囚的咽喉處“咕嚕咕嚕”地響了好幾聲。


    “我可以把這壺酒留給門外的那個小嘍囉,他今天表現得不錯,大總管一吩咐,他就立即給我送來了這麽多好吃的,應該得到獎勵。”


    男囚開始搖頭。


    “這些兔肉嘛,或許我也可以留給他,作為給他下酒的菜,我知道這些人隻喝酒,如果沒有下酒菜,怎麽能盡興呢?我把這些兔子肉留給他,也可以算作是我對他的賄賂吧。我想他一定會對此非常高興,他得了這些東西,以後也會更好地照顧我,以後天天有酒,頓頓有肉,即使被關在這間牢房裏,也不會那麽辛苦了。”


    男囚的眼睛突然大睜,從嘴裏蹦出來幾個字:“給……給我。”


    “給你?給你對我有什麽好處?”我眨著眼睛,笑嘻嘻的看著他,問道。


    “交易。”


    “交易?哦,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們之間似乎還有一個交易。不過讓我想想,我是否還要繼續這筆交易。你瞧,我做了這裏大總管的朋友,他甚至把我當作天大的好朋友,我現在有肉吃,有酒喝,那個交易又算什麽呢,或許我真的不再需要交易了呢。”


    “不,交易。”他說道。我可以看到他眼睛裏出現了急躁的亮光。


    “你用什麽來和我做交易呢?”


    “你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什麽?”


    “辦法。”


    “什麽辦法?”


    “逃……”


    這個字剛一出口,我急忙打手勢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還好他此時說話含混不清,即使在他麵前我也要費力地猜測他吐出的字的讀音和它的意思才能弄明白,小嘍囉站在門外即使聽到了也未必會知道他在說什麽。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及時阻止了男囚,同時眼睛朝門外看了看,發現門外沒有任何動靜,這才稍稍安心。


    我看著男囚輕輕地點了點頭,視為我同意了他提出的請求——交易,他用逃出這個牢獄的方法來換取我麵前的這些佳肴美味。


    我把酒和兔肉遞給男囚,他接過我給他的東西,照例是一番狼吞虎咽,不在話下。


    看著他如此狼狽的吃相,我心裏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當生活把一個人逼成這樣的時候,旁觀者——我真的是一個合格的旁觀者嗎——或許更應該表示出他的同情,這是人作為社會一份子對這個社會應有的最基本的情感,而如果旁觀者對此無動於衷,甚至麻木嘲笑,今天這樣落魄被嘲笑的人是他,明天這樣落魄被嘲笑的人或許就是我了,就算我明天沒有變成這副落魄受欺的模樣,我的良心又何嚐不會受到譴責呢?生活會受到世俗的點評,而良心會遭受上帝的審判,上帝絕不會允許我對這些需要幫助的人麻木、冷漠、嘲笑和譏諷的。


    當他喝完酒,吃光兔肉,顯得意猶未盡,眼睛盯著飯盒裏的兩盤蔬菜和碗裏的半碗米飯,好像用眼睛就想把它們吃掉似的。


    “給你吧,全給你吃。”我輕輕地說道,語氣平淡得竟然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或許當我對不幸的人產生深刻同情的時候,這就是我自然而然的反應吧。


    “給我?全部?”男囚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對的,全部給你。”我把飯盒推到他麵前。


    他沒有立即拿起飯盒裏的食物,沒有立即迫不及待地把這些食物一股腦兒地塞進嘴裏,而是怔怔地盯著它們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抬起手,用力擦了擦眼睛。我看見他的眼角出現了淚花,盡管他想用手臂把淚水擦掉,可依然有淚水不斷地流出來,弄花他的眼角。


    他慢慢地拿起盒中的飯菜,慢慢地把它們一點一點地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品味。他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我第一次見他吃東西時吃得這麽認真,吃得這麽仔細,仿佛連最不明顯的滋味也不願錯過似的。他或許在用他最大的真心和誠意品味著這些菜肴,盡管這些山野的菜肴滋味未必能比得上城市裏著名飯店的著名廚師的拿手菜的滋味,但它值得任何一個接觸它的人仔細地品嚐,因為在這些菜肴的身上不僅能品味出菜肴本身的味道,也能品味出人生的滋味,而人生的滋味才是這些菜肴真正的滋味。


    他顯然是在通過這些簡單的飯菜來品味複雜的人生的滋味。


    飯菜終有吃完的時候,而人生卻不會立即走到盡頭,我們還必須勇敢地麵對現實,不管遭受的苦有多麽深重,不管前麵的路有多麽曲折,我們都必須意誌堅定、頑強地走下去。


    堅強的人是強者,而強者總會受人尊敬。


    我相信男囚是一個強者,他不會因為目前看來沒有窮盡的關押而喪失信心,在這十年中,他一定是在仔細觀察,潛心研究,隻有這樣,他才能找到順利逃走的辦法,而我相信他已經找到了辦法。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就值得我尊敬了。我把自己掙來的這點還算有點幹淨的飯菜給他,就算他無法給我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又有什麽呢?兩個在一起落難受罪的人,本來就應該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互相扶持,至少從我的良心上來看,至少在上帝的眼裏,這都是好的。


    當他吃完全部飯食、把碗盤重新放迴飯盒後,又迴到了在門旁的他的據點。在這個時候,門外守著小嘍囉,即使他想對我說些什麽,也不能說,尤其是關於策劃逃走這麽重要的事情。


    我把小嘍囉叫來,讓他把飯盒帶走。小嘍囉果然守在門邊,我隻需輕輕一喊,他立刻就出現了,滿臉笑容地拎起飯盒,說道:“這裏的飯菜都是我們這些粗人弄的,未必合您的口味,還請您多多包涵。今後您有什麽要求,就隻管告訴我,我一定伺候得讓您舒服滿意。您就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家好了。”


    “家?這裏?”我冷笑道。


    小嘍囉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道:“哎呀,瞧我這張嘴,盡說錯話。我的意思是,就請您在這裏安心地住兩天,有什麽吩咐我一定會盡心盡力照辦。我先走了,先走了。您歇著。”說完,他拎著飯盒退出牢門,很快就消失在視野之外。


    當我見小嘍囉從門邊消失後,想趁熱打鐵,讓男囚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信息。可是小嘍囉從門邊剛走不久,矮個子男人又突然出現了。


    “哎呀,戴小姐,好朋友,”他的聲音總是那麽陰陽怪氣,讓人聽了頗不舒服,“酒足飯飽,剛才的這一頓還算滿意吧?”


    “沒想到你們飯菜做得這麽快,我還以為你們隻會做那麽糟糕的饅頭呢。你才出去不久飯菜就好了,這才是我沒有想到的呢。我想問一聲,是不是那些東西本來就是我的飯菜,隻是以前都被拿去分享給那些人了,”我指了指遠處圍著火堆坐著的一眾小嘍囉,“卻給我吃那樣肮髒變質的粗饅頭,現在拜你所賜,他們隻好把屬於我的飯菜拿來給我吃了,是不是這樣?”


    “你多心了,絕不會有這種事,我們這裏的人怎麽敢違背我的意思,故意把好的東西藏起來,卻給你吃那麽差的東西。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絕對不是你想的這樣。”矮個子男人笑嘻嘻地解釋道。


    “這麽說就是你的安排嘍,是你故意安排給我吃那麽差的東西,再趁機和我套近乎,給我換上好一點的東西,為的就是要讓我感激你,是不是?”


    “哎呀,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你怎麽會這麽想呢?”矮個子男人又急得開始手舞足蹈起來,“我對你可是一片真心,此心神明可鑒,神明可鑒。如果有一把刀子,我甚至願意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看看我對你是不是一片真心。原來你吃的那些饅頭我一概不知,我怎麽會知道呢,如果我知道了,我絕不會那樣對待你的,絕不會。”


    “好吧,我就當作這件事不是你做的,你對此毫不知情。”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本來就是這樣嘛。”


    “以後都得有好酒好菜給我吃,否則我絕不會把你當做朋友。”


    “一定,一定,請你放心。你是我們的客人,我們一定會好好招待你,用我們最好最好的東西招待你。”


    “那麽剛才的那些飯菜是怎麽迴事?它們是給誰預留的?”


    “大王,那些本來是為大王準備的飯菜。”


    “大王?難道他自己不吃,你卻把它們拿來給我吃?如果大王知道了,他會怎麽處罰你?”


    矮個子男人看了看我,不僅沒有因把屬於大王的飯菜拿給我吃而感到絲毫害怕,反而嘻嘻地笑了起來,說道:“啊,你這是在為我擔心,對不對?有朋友會為我擔心,而且是這麽漂亮的一個美女朋友,啊,我……我太……幸福了。”說著,他真的用手在眼睛上擦了起來,好像眼睛裏真的流了很多眼淚似的,一直擦了好長時間方才住手。


    我心裏嘿嘿地冷笑著。


    “不過,大王不會為了我把屬於他的飯菜給了你而懲罰我。”


    “為什麽?難道因為你是他的大總管?”


    “啊?”矮個子男人又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了我一會,說道,“您竟然……竟然知道我是大總管?這就說明你的心裏真的有我,這……這太讓我……讓我幸福了。”說完,他又開始擦起眼睛來,同樣一遍又一遍地擦了很長時間。


    我隻有看著他這些擦眼淚的誇張的做作的動作,在心裏嘿嘿地冷笑。


    “其實大總管也沒有什麽,這裏的人都知道我是大總管,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對你知道我是大總管這件事就是感到特別特別感動,你瞧,我……我又想哭了……”


    “好了好了,你先別哭,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麽迴事?”


    “那還不簡單,”他突然變得愉快起來,“因為……因為那是大王親自吩咐我,讓我拿給你的。”


    “是大王給我的?”


    “既然是大王吩咐我拿給你的,那麽你把它們吃掉了,大王怎麽會懲罰我呢。哈哈,不僅不會懲罰我,見你吃得這麽高興,而且吃得這麽幹淨,說不定還會獎賞我呢,哈哈。”


    “為什麽?大王為什麽要給我這些東西?”我驚訝地問道。


    既然矮個子男人說之前給我吃那麽差的饅頭不是他的主意,而且他手下的那些小嘍囉又不敢擅自換掉我的飯食,那麽隻能有一種解釋,先前的那種飯食就是大王的決定,是大王決定隻給我吃那種東西的。可是現在,為什麽他的態度會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把屬於他自己的也可以說是這個部落裏最好的東西給我吃,而且因為我吃了這些東西他會感到非常高興,這……這卻是為了什麽?


    “為什麽?”矮個子男人抑製不住滿臉的興奮和激動,驕傲地向我高聲宣布道,“這很容易理解啊,因為當家的喜歡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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