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清楚吳誌遠死時的形狀非常可怕,那種受到驚嚇、臉皮慘白、雙目圓睜、眼珠子快要掉出來的樣子絕對會讓一個正常的人幾天幾夜都睡不好覺。好在我並不是一個一點“世麵”都沒有見過的初出茅廬的那種嬌滴滴的小女生,我見過比這更加恐怖的場麵,如那些被病毒感染而身亡的人殘缺不全的屍塊,如隧道裏那個血流滿地殘屍遍屋的房間,還有其他的一些我曾經想都不敢想的場麵,這些還殘留在記憶中的印象都比目前吳誌遠的屍體更要血腥、恐怖得多,檢查一個被嚇死的人又算得了什麽呢?更何況這裏幾乎一層不染,白幔飄飄,給我的感覺更是一種唯美,在這樣的環境裏就更加沒有什麽值得擔心的必要了。


    不過麵對一個死狀怪異的人,要說沒有一點害怕是不現實的,要說沒有一點膽怯也是不可能的。當我抓住蓋在吳誌遠屍體上的那一塊白布頂端的一角、準備把它掀開之時,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吳誌遠死時的畫麵:當煙霧消散殆盡的時候,他一個箭步衝入屋中,抓住丁小小的手腕,突然佇立不動,臉如寒霜,兩眼瞪得滾圓,眼珠暴凸,幾乎要從眼眶裏掉出來,大張著嘴巴,驚愕地看著大門旁邊的一側。就是這幅畫麵,這就是吳誌遠猝死時的模樣。不知為何,當我準備掀開蓋在吳誌遠屍體上的這塊白布的時候,他死時的畫麵和他躺在長桌上的畫麵交替著在我眼前出現,並且當我欲臨近掀開白布時,畫麵交替切換的速度也越是快速,最後幾近頻繁地閃爍起來,晃得我兩眼發酸,幾乎看不清麵前的東西了。


    我手指顫抖著捏住白布的一角,心下暗暗地發了一道狠,終於把白布一把掀開。


    他是吳誌遠嗎?躺在長桌上人是吳誌遠嗎?他還保留著猝死時驚愕的模樣嗎?


    當我掀開白布的一刹那,眼前的閃爍也突然停了下來,我終於看清了躺在長桌上的這具屍體的模樣。他果然張大著嘴巴,兩目圓睜,眼珠凸出,非常兇狠惡毒地瞪著我。我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再看那人時,呀,卻不是吳誌遠,也不是丁小小,而是……是……竟然是侯凱勝!


    啊?怎麽是他?這個人怎麽是侯凱勝?死的人怎麽是侯凱勝?


    我眼前一陣眩暈,兩眼發黑,雙腿酸軟,把持不住,踉踉蹌蹌地在長桌旁邊倒了下去。


    我還沒有跌倒在地,忽然感到身體被一隻手托住,那隻手強大而有力,我隻感到身體像在雲端飛翔一般,被這隻手托得站了起來。


    這是誰的手?把我托起來的人是誰?在朦朦朧朧之中,我似乎對這隻手很熟悉,這隻手好像曾經接觸過我的身體,接觸過我的手,這隻手曾經安慰過我,曾經給過我力量,把我從死神的圈套中救迴,把我從昏迷中喚醒。它到底是誰的手?


    當我睜開眼睛能看清這個人的時候,我忍不住又是大吃一驚。我寧願這隻手是基地裏最不屑的人的手,也不願意是他的手啊,因為我現在看見他就感到厭惡、惡心,他的手接觸到我的身體,我甚至擔心他會把他這個人身上的無賴和囂張傳染給我。這個人竟然就是我原本認為應當躺在這張長方桌上的人——吳誌遠。


    一看見吳誌遠,我又感到兩眼昏花,身體搖搖欲墜。


    “戴小姐,戴小姐,你怎麽了?”


    在黑暗朦朧中,我好像聽到一個聲音從遠處幽暗空靈的世界傳來,它的出處是那麽遙遠,我的思想幾乎無法企及,它又好像在四麵八方響起,我無法分辨它的具體方位。但就是這樣的一種唿喚聲,讓我保持著清醒,最終沒有掉入黑暗的泥淖。


    “你……你是誰?”


    我抬頭四處張望著,努力尋找唿喚我的人,可是四周幕帳森森,根本看不見一個人,哪怕連一點影子都沒有。


    “難道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


    “你……你到底是誰?”聲音空洞而遙遠,我當然一時分辨不清。


    “我就是侯凱勝,我是侯凱勝啊,我是陪你一起來的那個人。”


    “什麽,你……你是侯醫生?”我看了看躺在長桌上一動不動的那個人,那不正是侯凱勝嗎?他已經死了,卻如何發出聲音來唿喚我?難道……難道……,我不敢再往下想。


    “我就是侯凱勝。你還好嗎?我看你現在似乎有點不太好。”那個聲音說道。


    “我……我的確很不好。”


    “怎麽了?你到底怎麽了?”


    “我……,侯醫生,你在哪裏?”


    “我在你旁邊,我就在你麵前,你正在看著我哪呐。”


    我此刻看著的正是長桌上那一具嘴巴大張、眼珠暴凸的屍體。難道這個屍體真的是侯凱勝?可是屍體怎麽會說話呢?


    “不……不可能,不會這樣的。”我驚恐地看著長桌上的那具屍體,哆哆嗦嗦地說道,“你真的是侯凱勝嗎?你在哪裏?你變成屍體了嗎?”


    “屍體?我怎麽會變成屍體。我就在你麵前,你摸摸看,你能摸到我的手。”


    我很快就摸到了一雙手,那雙手把我的手緊緊地握住。可是握住我手的人哪裏是侯凱勝,他分明是吳誌遠啊。


    “不,不,你不是侯醫生。”我努力從那雙手中掙脫出來,一步步地向後退去,我絕不能讓吳誌遠再來抓住我的手,我不能讓自己再次成為吳誌遠的人質和奴隸。


    “戴小姐,你不要走,我們的調查工作還沒有完成呐。”


    “調查?什麽調查?侯醫生已經死了,吳誌遠卻還活著,丁小小是死是活還不知道。調查?還要調查什麽呢?”我依然一步一步往後退著。


    “戴小姐,你語無倫次,在胡說些什麽。難道你中了邪,我看你一定是中了邪。”


    “中了邪?嗬嗬,我中了邪?這就是你給我找的理由嗎?很不錯的理由啊,這樣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扼殺我,沒有人會接近我,沒有人會相信我,是不是?”


    “你怎麽會有這種荒誕不羈的想法,你快點醒醒吧,不要再做夢了,這樣對你不好。”那個聲音繼續說道。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侯凱勝,你看不見嗎?”


    “如果你是侯凱勝,那麽長桌上躺著的這個人又是誰?”


    “他……他是吳誌遠啊,難道你不認識他了?這也難怪,他的臉上都變了形,乍看上去,的確難以辨認。”


    “可是我卻看得清清楚楚,桌上躺著的那個人是侯凱勝,而你……你卻是吳誌遠。”


    “什麽?我是吳誌遠?你看我哪裏像吳誌遠?”


    “你不要再說謊、哄騙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吳誌遠,我再也不會上你的當。”


    “戴小姐……”


    “快告訴我,你是怎麽害死侯凱勝的?”


    “我沒有……”


    “當然,你是不會承認的。”我一步步後退,手裏抓住了一片簾幕,如果他想對我不利,我將迅速轉身躲到簾幕後麵,這裏有那麽多簾幕,況且我身體靈活,足夠我躲避他的抓捕,“我會把這件事告訴陳大為,我會把你所做的一切都告訴陳大為,你不僅殺害了侯凱勝,還殺害了丁小小。我們走著瞧,看陳大為會如何收拾你。”


    “中邪了,你果然中邪了。還好我是醫生,我可以把你當作我的病人,我會治療你,我會幫助你,像過去那樣一如既往地幫助你。”


    “你省省心吧,我才不會接受你那虛情假意的幫助呢,接受你的幫助就等於把我自己往火坑裏推。”


    “戴小姐,你不能這麽說,你千萬不能這麽說。我是一心一意為了你好。”


    “多謝你的善意,吳誌遠,不管怎樣,我還是要把你做過的那些喪盡天良的事情都告訴陳大為,他如果願意既往不咎,那是你的萬幸,但我可不會原諒你。”


    正在這時,我忽然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聲音很小,好像吳誌遠正在和什麽人密謀著什麽,而不願讓我聽見。


    “你心虛了,是不是。你想怎麽對付我呢?用炸藥來炸我嗎?”


    說完這句話我立刻感到有點後悔,我為什麽要提醒吳誌遠用炸藥來炸我呢?在這片帷幕叢林中,如果他單單來尋找我,我可以躲得無影無蹤,可是他一旦使用炸藥,我不能擔保我絲毫無虞。


    於是我就聽見吳誌遠發出了一陣怪笑,說道:“對付你,哪裏需要使用炸藥。”說完,我看見他把手伸進了衣袋,從裏麵掏出來一個長方形盒子樣的小東西。


    “這是什麽?你的秘密武器?”


    “哈哈,隻是一個很簡單的小道具而已。”


    吳誌遠說完,突然聽見“啪”地一聲,隻見那個小道具上麵打開了一個蓋子,緊接著竄出來一縷火苗。


    “打火機?你用打火機?”


    我突然想到吳誌遠可能會采取什麽樣的措施,那種措施簡直太瘋狂了,我頓時臉色大變。


    “不錯,是打火機。”吳誌遠嘿嘿地笑道,“隻要我把這些帷幕點燃,即使有十個你,恐怕最後剩下的也隻能是十具焦炭吧,嘿嘿嘿。”吳誌遠說著,就把打火機上的火苗向帷幕上靠去。


    “且慢,且慢。”我急忙阻止他道,“如果你點燃了這些帷幕,我固然逃不出去,可是你也別想逃走,最後你也必然會葬身火海,不是嗎?”


    “我本來就是一個雙手沾滿了鮮血的人,早就該死了,如果你把我做的一些殺人勾當再告訴陳大為,我更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到時候說不準生不如死。現在……現在即使死在火海裏又算得了什麽,況且有你這樣的美人陪著我一起死,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你……你太瘋狂了!你一定瘋了!”我見無法阻止他的瘋狂舉動,不禁驚恐地大聲叫道。


    “瘋了?我瘋了?哈哈,你不說我還不知道,或許我真的瘋了,我真的瘋了。不過……”吳誌遠突然壓低聲音,輕輕地說道,“你怎麽知道我就沒有脫身之法呢?既然我已經準備好用火燒你,自然也早就想好了脫身之法,結果……結果戴小姐你變成了一具焦屍,我就不和你一起陪葬了。”說完,侯凱勝又哈哈地大聲笑了起來。


    我一想,他說的或許是實話,他做事肯定會為自己留一條後路,他或許真有逃脫的辦法也未為可知。


    “你……你真有脫身之法?什麽辦法?”


    “你以為我真的瘋了嗎,會把脫身之法告訴你這個臭丫頭?”


    “你別糊弄我了,你隻是嘴兇而已,根本沒有任何脫身之法。”


    “好,那我們走著瞧。”


    說完,他就把打火機上的火苗向帷幕湊去,眼看就要點燃帷幕。


    “且慢,且慢,我還有話說。”


    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隻見帷幕已經被他點燃,火焰迅速上竄,燒起來特別快。


    “好吧,你有什麽遺言,就快點說吧。”


    透過越來越旺的不斷跳動搖晃著的火焰,我看見吳誌遠的臉已經開始變形。


    他在火焰後麵獰笑著,像魔鬼一樣地獰笑著。他本來就是一個魔鬼啊!


    火勢蔓延的速度非常快,我還沒有來得及轉身逃走,就發現前後左右全部是火,唿啦啦的響聲震耳欲聾,熱浪和焦糊難聞的味道一陣又一陣地翻滾而來,讓我窒息眩暈。


    我在哪裏?我在哪裏?我在密密層層的帷幕中間轉來轉去,四周隻有茫茫無際的火焰,隻有嗆得我咳嗽不止的濃煙。我看不見一個人,火海裏隻剩下了我,找不到出路,看不清方向,更別指望有人會來救我了。我感到自己漸漸體力不支,就要倒下去了,可是我還在心裏對自己說道:再堅持一會,再堅持一會,我不能倒下,我不能倒下啊。可是當我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也開始竄出火苗的時候,心中的緊張和害怕早已超越了理智,我終於支持不住,兩眼一黑,撲倒在地。


    可是當烈火燒灼我身體的時候,我竟然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反而有一種被溫柔撫觸的快慰,好像我是一個嬰兒,正躺在母親的臂彎裏,輕輕地搖晃著。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


    我除了感到快慰之外,我還看見自己輕飄飄地從火焰中飛了起來,一直向上,一直向上,飛到半空中,和白雲比肩,和飛鳥同翔。我越飛越高,火焰在我眼前越來越小,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小亮點,終於在我的眼中徹底消失了。


    我不知道別人在死時是否也有這種感覺,如果這是人們在麵臨死亡時的通常感受的話,死實在不算是什麽痛苦的事情,甚至還略帶著那麽一點點——幸福。


    正當我逐漸被這種“幸福”的感覺包圍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吳誌遠在死去刹那間那恐懼的眼神和扭曲的麵龐,他顯然沒有我在死亡時的這種快感。他是個作惡多端的人,死後隻能下地獄,他當然恐懼死亡,這不足為怪。


    可是這把火不正是吳誌遠點燃的嗎?他死了,還是沒有死?即使他那天晚上沒有被什麽東西嚇死,這把火也絕對不會讓他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他所謂的留有後路一定隻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可是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年紀輕輕就在一場大火裏化為烏有,這使我感到萬分遺憾。或許……或許我沒有死,我還能感覺到我的存在,我既然有這種感覺,我就應該還沒有死吧,但是我是怎麽逃過這場大火的呢?


    “戴小姐,戴小姐,你醒醒,你醒醒。”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忽然又聽見有人喊我,隻是聲音模糊,我一時無法分清。


    “這是哪裏?我在什麽地方?”我的聲音也很微弱,微弱得甚至連我自己都無法聽清。


    “你睜開眼睛看看,你就知道在哪裏了?”那個聲音說道。


    “我死了嗎?”


    “你沒有死,隻是昏厥了一會兒,沒有大礙。”


    我果然沒有死,這是這段時間來讓我感到最安心的話,我剛才一直堵在心裏的那個疑問終於慢慢地放了下來,覺得輕鬆了很多。我的身體一旦放鬆,精神也便感到愉快,我好像突然能聽清楚那個聲音是誰說出來的了,他是侯凱勝,的確,那是侯凱勝的聲音,侯醫生沒有死,躺在那張長桌上的人不是侯醫生,那具屍體是吳誌遠,就是吳誌遠。無論吳誌遠怎麽蠱惑我、欺騙我,但是他死亡的事實是無法欺騙、也無法作假的。


    “我……我為什麽會這樣?”我對自己的突然昏厥感到迷惑不解,吳誌遠已經死了,我的昏厥當然和他放火沒有任何關係,事實上根本就沒有放火這件事存在。


    “大概是最近你的精神壓力比較大。不過不要緊,真相隻有一個,我們總會查清的。”侯凱勝說的話總是那麽讓人有信心。


    “躺在那邊的……”


    “你是說躺在長桌上的嗎?”


    “是吳誌遠嗎?”


    “不錯,正是他。”


    “他死了?”


    “早已死去多時。”


    “原來如此。”我輕輕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你有什麽發現嗎?”


    “看他死時保持的形狀,好像受到了驚嚇,極大的驚嚇。”


    “什麽東西會嚇死他呢?”


    “我也很奇怪,吳誌遠既然是保安部王部長的得力幹將,什麽樣的東西、什麽樣的世麵沒有見過?竟然能被嚇死,實在是匪夷所思。”


    “侯醫生,你仍然毫無頭緒?”


    “但我相信,他的死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不可能把他嚇成這樣,至少你的嫌疑可以被洗清了,我相信陳大為也一定會這麽認為。”


    “他真的會相信我?”


    “他不是一個老得已經糊塗了的人。”


    “丁小小呢?她怎麽樣了?”


    “她不在這裏。這裏是吳誌遠的陳屍之所,即使丁小小真有什麽意外,也不會把她和吳誌遠安放在一起的。”


    我歎息道:“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差別呢?”


    “身份不同,生死富貴自然不同,陳大為可不會像你把生死看得這麽淡薄。”


    “她在哪兒?”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


    “她出事了嗎?那天晚上她也有和吳誌遠同樣的遭遇,我擔心她……她……”


    “我可以幫你再打聽一下。”


    “謝謝你,侯醫生,沒有你的幫助我真不知怎麽辦才好。”


    “在這個地方我們就需要相互幫助,相互扶持,否則寸步難行。”


    說完這些話後,我忽然感到一陣睏意襲來,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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