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大為拉著我的手準備走向那個永遠湮沒在茫茫荒野中的黑暗之地的時候,蘇恆突然從人群中衝出來,拉住我的胳膊,怒目直視著陳大為。


    他想幹什麽?他想憑他的匹夫之勇阻止陳大為把我帶離此地嗎?這個可愛的年輕人啊,他能拿什麽和如此強悍的陳大為一決高低呢?


    “滾!”陳大為見半路突然躥出個楞頭青,顯然想和他對著幹,不禁勃然大怒,這一聲怒吼恰似半空中響起了一聲巨大的霹靂,驚得在場的每個人人人臉上變色,個個心中驚恐,忙不迭地伸手捂住雙耳,低下頭去,恨不得立即尋個地縫鑽進去。


    蘇恆卻好像沒有聽見這一聲怒吼似的,仍然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身板筆直,瞪著陳大為的雙眼。我驚訝地發現蘇恆的眼裏隻有滿滿的憤怒,卻沒有一絲的驚惶和猶豫。這個平時不被別人注意的人啊,竟然比這裏的任何其他人都要勇敢,都要堅強。這裏其他的任何人,包括此時尚站在高台上的戴維,和蘇恆一比,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個個都變成了殘兵敗將。


    陳大為見這個不知好歹的年輕人在他的怒喝之下毫不畏懼,絲毫沒有放鬆緊緊抓住我胳膊的手,便大步走到蘇恆麵前,亦瞪大了他的那雙牛眼,目光更加淩厲,如烈焰般地向蘇恆噴射而去。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竟然敢公然和他叫板,讓他在眾多的老下屬麵前顏麵掃地,這對他這個大人物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嗬,他決不會允許任何一個在他眼裏地位低下的人物對他表現出任何不敬。一個在高位居久的人的心裏往往會滋生出這種傲慢的細菌,久了就可能演化成致命的病毒,最終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陳大為大步走到蘇恆麵前,眼中的怒火幾乎噴到了蘇恆臉上,陳大為大概就是想用這種憤怒的火焰把眼前這個太不識相的年輕人活活地烤焦吧。可是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識相的程度竟然遠遠地超過了陳大為的估計,這個年輕人太過頑固,太過於不怕他眼中的那股烈火的燒炙了。這個年輕人竟然在從他眼裏噴射而出的這股烈火之前毫不畏懼,依然直視著陳大為的雙眼,紋絲不動,竟然連眼皮都沒有眨動一下,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


    這個無畏無懼的年輕人啊,他能有什麽本事阻止一眼看上去就比他高比他強的陳大為呢?除了他滿腔的熱血和堅強的意誌外,他還有什麽能阻止陳大為對我的命運的決定呢?


    隨著陳大為眼中的火勢越來越烈,我對蘇恆的擔心也越來越強。他知道陳大為就是火舌計劃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的首領嗎?他這樣一意孤行,壞了陳大為的“好事”,說不準什麽時候他自己就會遭到陳大為的毒手啊。


    剛想到蘇恆隨時都會遭到陳大為的毒手,我的擔心就成了事實。隻見陳大為閃電般地突然伸出手,在任何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一把抓住了蘇恆抓著我的胳膊的那條胳膊,輕輕地但憤怒地喝了一聲:“放手!”


    蘇恆當然不會被陳大為任何這麽簡單的嚴詞厲色嚇住,因此他的手仍然緊緊地握住我早已軟弱無力的胳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上的力度,沒有顫抖,沒有放鬆,沒有猶豫,反而抓得越來越緊,好像稍有一點鬆懈我就會從他的手心裏逃脫,而一旦逃脫,他就再也沒有機會抓住我了。


    雖然蘇恆手上抓得越來越緊,讓我感到胳膊上一陣陣地疼痛,甚至比用麻繩捆住我手腕時還要疼痛,但是我沒有掙紮,沒有反對,沒有抱怨,就這樣讓他抓著,讓他緊緊地抓著。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當他抓住我的時候,我心裏反而感到平靜,甚至還有一點點我期待已久的安全,雖然理智告訴我他實際上無法在陳大為麵前給我帶來任何能讓我放心的安全。不僅他不能給我帶來安全,反而讓我擔心起他自己的安全來。


    陳大為抓住蘇恆胳膊的鐵爪般的手似乎正在不斷地用力,我看見他的手臂上青筋暴突,“突突”地顫抖著。於是蘇恆抓住我胳膊的手也越握越緊,越握越緊。蘇恆雖然死死地瞪著陳大為的眼睛,以示他的倔強不屈,但是因為胳膊上越來越強烈的痛楚,他的強忍讓他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盡管傍晚時的天氣有些寒涼,但他額頭上的汗珠卻越來越密,甚至已經順著他的臉頰不斷地滾落下來。不長時間,他的胳膊便開始慢慢地顫抖起來,並且抖動得越來越厲害,顯然他正在拚盡全力和陳大為手上巨大的握力做艱苦的抗爭。


    我見蘇恆正在拚盡全力勉強地支撐著,再這樣下去恐怕難免遭殃,不禁心旌動蕩,對蘇恆說道:“你放手吧,你放手吧。”


    蘇恆好像沒有聽見我說的話,依舊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甚至動都沒有動彈一下。他那憤怒的雙眼瞪得更大更圓,也把陳大為瞪得更緊更兇。


    “蘇恆,我求求你了,請你快點放手吧,否則你會受傷的。”我兩眼含淚,幾乎在懇求蘇恆放手了。


    可是蘇恆好像已經完全聽不見我的話似的,依舊我行我素,絲毫不理會我的懇求。這個倔強的年輕人啊。


    陳大為嘴角微微翹起,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叫蘇恆?哼,好小子。”


    陳大為的聲音非常奇怪,我不知道這句話是在誇讚蘇恆,還是在諷刺他。但是陳大為的話剛剛說完,就聽見“哢嚓”一聲,竟然是從蘇恆的胳膊上傳來的。聲音響過,隻感到蘇恆抓住我胳膊的手突然鬆開,隨即他那條胳膊便有氣無力地耷拉了下來。


    蘇恆的手臂竟然被陳大為硬生生地折斷了!


    這……,這……


    我的心開始淌血。


    但是蘇恆一聲不吭,這條胳膊被折斷,他立即換了一隻手,他用另外一隻手又握住了我的胳膊。前後他沒有皺一下眉,也沒有發出一聲呻吟,什麽話都沒有說,什麽字都沒有吐,甚至臉色都沒有變一下,隻是睜著兩隻又大又圓的眼睛瞪著陳大為,仿佛要用他的目光——他唯一的武器——把他麵前的這個人的眼睛射穿一樣。


    “蘇恆,你鬆開我,你快放開我。”


    我開始掙紮,我開始努力想甩脫他抓住我胳膊的那隻手。


    可是他的手抓得很緊,像鉗子似的緊緊地箍住我的手臂,任我怎樣掙紮都無濟於事。我從來沒有想到看似溫柔的蘇恆的手上竟然還有這麽大的力量。可是,蘇恆的倔強有什麽用呢?他的倔強隻會給他自己帶來更深更嚴重的傷害,卻不會讓陳大為改變他的決定。年輕人啊,你為什麽還不醒醒呢?


    “蘇恆,你一直抓住我幹什麽?你到底想幹什麽?放開我,放開我。”我見掙紮無效,便狠一狠心,開始斥責起蘇恆來。


    蘇恆沒有說話,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依然抓住我不放。


    “蘇恆,你抓得那麽緊,把我弄疼了。啊,哎唷。”我盡量裝得很痛苦的樣子。其實,他抓得再緊,這點疼痛和他折斷的胳膊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


    蘇恆依然抓得很緊,絲毫沒有放鬆。大概他知道,隻要他稍稍有一點鬆懈,我的胳膊就會從他的手心裏逃出來,他將在今後的一生中追悔莫及。


    “蘇恆,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你這麽緊緊地抓住我幹什麽,我不……不要你向我示好,你隻是我的屬下,你隻是一個無名之輩,你不應該對我存有任何非份之想,我不會因為你今天強裝英雄般的舉動而感激你的。哎唷——”


    我感到蘇恆的手開始顫抖,這與其說是他的手在顫抖,不如說他的心在顫抖。但是他的手仍然沒有放鬆。


    陳大為見蘇恆仍然不肯放手,倏忽之間,又捏住了蘇恆抓住我的手臂的那條沒有折斷的胳膊,發一聲狠,準備再把蘇恆的這條胳膊也折斷。


    我情急之下急忙止住他道:“您等等,我答應今天跟您走就一定會跟您走,無論誰都不可能阻止我,戴維不能,眼前的這個傻小子同樣也不能。您不必施加那樣的重手傷害他,根本沒有必要。”


    陳大為捏住蘇恆胳膊的手沒有放鬆,但一時也沒有把蘇恆的這條胳膊也折斷。他在等蘇恆的反應。


    “蘇恆,你聽到剛才我說的話了嗎?無論是誰都不可能阻止我,今天即使你的兩條胳膊都斷了,仍然不可能阻止我。你快放開你的手吧,否則白白地折損了你的兩條胳膊,隻有讓自己活受罪而已,別人不會同情你,我也不會感謝你。你快點放手吧。”


    蘇恆的臉上出現了痛苦的神色,但是抓住我胳膊的手仍然沒有鬆開。


    “蘇恆,你千萬不要一意孤行,你留下你的兩條胳膊還有很大的用處呐,你還能幫我做很多事情,你千萬不能讓它們都斷了。蘇恆,你聽我一句話,快點放手吧,我還有重要的事情交給你去做呢。”


    我看見蘇恆的眼睛突然變紅,眼眶裏滿是淚水,但他仍然堅忍著不讓淚水落下來。但眼眶裏的淚水越聚越多,終於衝破眼眶容納的極限,像決了堤的洪水般流了出來。在他眼淚流下的同時,他抓住我胳膊的手也慢慢地鬆了開來。


    我的胳膊終於從他比鋼鐵還剛強的手裏溜了出來,突然感到輕飄飄的,無從著落,卻像失去了一塊堅硬的磐石的支撐,我的心裏也由此變得空蕩蕩的,就像破碎散亂的篷茅,經不起晚風輕輕的一吹。


    看著蘇恆涕淚縱橫的臉龐,我的心裏又何嚐不在悲傷地哭泣呢?


    陳大為見蘇恆的手鬆開,便也鬆開了捏住蘇恆胳膊的手,卻反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就要強行把我拉出人群,走向他為我設定的那個看似遙遠卻又近在眼前的地方。


    蘇恆見我要走,突然用自己還完好的那條胳膊捂住眼睛,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聲音嗚咽,讓聽者無不動容。天哪,他現在竟然像個孩子似的哭得那麽傷心,好像要把他眼睛裏的淚水全部哭幹了似的,好像要把他身體裏的委屈一股腦兒地全部哭出來似的。我忍受不了這樣的哭泣,眼裏看著他在哭,心裏卻感到一陣一陣地刺痛,亦在陪伴著他痛哭流涕。


    當我們幾乎就要走出人群的時候,我突然對陳大為說道:“您等等,我還有一句話要對蘇恆說,說完我就跟您走。”


    “一句話?”


    “就隻有一句話。”


    陳大為沉默了一會,放開了拉著我的手。


    我迴奔到蘇恆麵前,伸手幫他抹去臉上的眼淚,又抓起他的手,緊緊地握在我兩手的手心,把它放在我的胸前,好讓它感受到我內心的溫度。我看著他淚光閃閃的雙眼,輕聲說道:“你能為我而奮不顧身,我的確很感激你,謝謝你!”接著我又俯過身去,貼著他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又安慰了他一番,見他漸漸止住了啼哭,於是忽然提高了聲音對李躍天說道:“李醫生,你現在是基地醫術最高的人,無論我現在是不是技術部主管,但我仍然以技術部主管的身份請求你,也以我個人的名義請求你,請你千萬醫治好蘇恆手臂上的傷,他的手臂對基地來說、對技術部來說都是不可失去的寶貝。拜托你了!”


    這幾句話說完,我毅然轉過身,跟著陳大為一步一步地走出人群,一步一步地離開樂康居前這一片燈火輝煌的廣場,一步一步地朝著遠處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走去。


    隨著我越走越遠,我的心情已經不再起伏,它已歸於平靜,好像萬念俱灰,靈魂也已離我而去,我隻剩下一具空蕩蕩的軀殼,這副軀殼中已裝不了這個世界的任何浮華喧囂,隻能填充些冷冰冰的寂寞。


    從此以後將是我人生的下半場嗎?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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