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對戴維從放置王大福的房間出來後那副驚慌失措、神情不定的模樣頗感驚訝。在我的認知中,雖然戴維自己表麵上一再聲稱和病毒無關,但他如果不是火舌計劃的主要領導人之一,也一定是火舌計劃重要的參與者,他應該對這種可怕的病毒以及這種病毒所造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傷害非常熟悉,卻為何在見到王大福被病毒感染時而表現出這樣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呢?難道我的認知有誤,戴維真的如同他所聲稱的那樣和病毒無關,他真的不是火舌計劃的參與者?


    這種推論讓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我無法說服自己。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戴維表現出的這副樣子和火舌計劃根本沒有關係,隻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心腹愛將受到如此令人心驚膽戰的傷害而悲傷不已,畢竟作為戴維馬前卒的王大福曾經為這個主人幹了很多令他頗為讚賞的事情。如果這種猜測是真,我真要對戴維和王大福之間的關係刮目相看了,我從來沒有想到王大福在戴維的心中竟然占據了這麽重要的地位,以至於他的受傷竟讓他的主人如此神傷,以至於迷糊恍惚如斯。看來這個身形粗壯、聲音高亢的家夥平時沒有為戴維少賣力。但無論如何王大福就要死了,即使不死,他這樣痛苦地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突然又感到一陣令我不寒而栗的恐懼從四麵八方圍攏襲來,把我深深地裹挾在其中。趙大有今天早晨突然跑來莫名其妙地說要喝我的血,用我的血來治療他體內的病毒。王大福被病毒感染後也拚著命地想殺我取血,好像我的血真的是唯一的清除這種病毒的良藥。如果不幸這竟然是真的,對我來說這才是恐怖的真正開始,我無緣無故地就會成為隱藏在基地深處不計其數的嗜血鬼瘋狂追逐的對象。我不知道我的命運在下一刻會是什麽樣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自己的命運如此沒有把握、對自己的未來如此不能確定。


    “戴小姐,戴小姐!”當我從沉思中突然驚醒的時候,我就聽到了這樣的喊聲。


    是侯凱勝在喊我。戴維早已離開了。


    “你在這裏想什麽呢?”侯凱勝問道,“要不要到裏麵坐坐?”


    我感到身體好疲憊,疲憊得仿佛坐著都能睡著似的,疲憊得兩條腿都像是長在身上的巨大累贅。如果現在我是坐著,疲憊得我絕對不想站起來;如果現在我是站著,則疲憊得我絕對不想坐下來。我隻想一直這樣,保持著原樣,一動不動,就像冬眠的僵屍,隻要稍微有一點點動作,那些勉強支撐著我暫時還不會倒下的最終一點氣力也會煙消雲散,我的生命也將被隨之改變,變得恐怖而不可捉摸。


    “你看上去很累,實在很累,要不要到裏麵休息一下?”侯凱勝見我沒有動,也沒有任何反應,關心地又問了一句。


    我慢慢地抬起頭,目無表情地看了侯凱勝一眼,仿佛站在眼前的這個人我從未認識、出現在眼前的這個世界也很陌生似的,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累了,我想迴家。”


    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情簡直低落到了極點。我一遍又一遍在自己心裏默默地念叨著:迴家吧,迴家吧,還是迴家吧。我心已被形役,唯剩惆悵而獨悲。


    可是,想家容易,有家卻難。我的家在哪裏呢?


    我從出生的那天起就沒有了家,一個人在這個漫無邊界的世界裏忙忙碌碌地漂泊著,曾也總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為自己掙得一個未來,可是這個未來卻如此地虛無縹緲,如此地危機四伏,一次又一次地讓曾對它充滿了美好想念的我灰心失望,讓那個曾經充滿信心和勇氣的我在一灘渾濁不堪的泥水裏苦苦地掙紮。我幾乎就要沉沒下去了,卻連最後那根救命的稻草在哪裏都不知道。


    侯凱勝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他的話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駕著一縷青煙飄過來似的,聽起來是那樣地微弱、縹緲。


    “你現在想迴家,是嗎?那好吧,我派人把你送迴小樓吧。”


    小樓?我心裏苦笑道:那幢冷清、冰涼、誰都可以闖進來的小樓嗎?這個遠在“異鄉”的小樓就是我的家嗎?


    可是,我現在似乎除了那幢小樓之外,已別無他處可去。甚至就連那幢小樓,我也生出了許多怨憤。那裏——那座表麵上風光漂亮的小樓——好像就是專門為我建造的囚籠,一個打造精美的囚籠,自從我初進基地的第一天開始,我就被別有用心地特意關在了那個籠子裏。可惜那時我還不知覺,那時我還在沾沾自喜,那時我還以為自己是一隻漂亮的會飛的鳥,於是心甘情願地住進了那個籠子,集萬千寵愛在一身,基地裏每一個頭頭腦腦的都對我喜愛有加。直到今天我才發現,甚至也才隻是發現了冰山上的一角,我隻不過是被某個幕後黑手玩弄於股掌之上的一個玩偶罷了,像是有一條無形的繩索緊緊地拴住了我的命運,而握在繩索另一頭的手,卻還隱藏在一片厚重的黑暗陰霾之中,我看不清,也摸不著,隻知道他是一個非常了不得的“大人物”。


    我沒有迴到那幢小樓,我今天沒有迴去,我以後也不想再迴去了,盡管那幢小樓外表上很亮麗,內飾也很舒適,別人看見時也會投以驚羨的眼光,總有意無意間要在旁邊逗留片刻。然而隻有居住在其中的人啊、隻有我知道那幢小樓……它不適合我居住,因為在我眼裏它已經不是一幢單純的建築意義上的小樓了。


    我讓人把我的行李都拿到了我在技術部的辦公室,這個辦公室裏有臥房和洗漱間,雖然和小樓相比,它的樣子醜陋了許多,地方也狹促了許多,設施也簡單了許多,但我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不需要多麽豪華的設施,我隻有一個人,我沒有大件行李,我不習慣於挑肥揀瘦,這樣的地方已經足夠容納我這個小小、不是有那麽多要求的女生了。


    可是,即使住在辦公室,即使住在這個不是讓那麽多人“羨慕嫉妒恨”的地方,也有讓我不安的因素。劉鴻飛的辦公室就在旁邊,他是個不按正常時間上下班的人,如果心情好,半夜也會出現在這裏,如果心情不好,即使白天也很難見到他的影子。然而他需要找我的時候,總是會神出鬼沒地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滿臉堆著笑,點頭哈腰地問候道“戴主管好”,或者“戴主管今天有什麽特別的吩咐?”可是在這個披著羊皮的惡狼麵前,我既不好,也很少會有什麽特別的吩咐,我甚至還有點怕他,因為不知什麽時候他的手裏就會出現一把刀,一把會殺人的刀。可是我明知這個人對我威脅甚大,卻又甩不掉他,我曾經向大管家提出過把他調離我身邊的想法,可是這些想法總是在戴維那如“大海一般寬闊”的胸襟裏消失得無影無蹤。自從那天晚上我看見他鬼鬼祟祟地在小黑屋裏和一個嗓音沙啞的人見麵之後,我總有一種感覺:他也是火舌計劃的成員,他也知道這個計劃的很多秘密,他也是那些無辜受害者的劊子手,或許他還知道這件荒唐的事情——我的血可能是那種神秘病毒的有效克星。當我想到我的血的這一點大作用時,每次看見劉鴻飛的時候我都覺得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在盯著我的脖子看,他的笑也每每透露出那種陰森森的詭秘,仿佛我的脖子就是他牙齒邊上的小鮮肉,他會毫無征兆地突然撲過來,咬住我的脖子,大塊吃肉,大口喝血。而我則在這種無辜被啖的痛苦中奮力掙紮著,卻擺脫不了這個在冥冥之中被安排在我身邊的惡魔。因此從那以後每次當我看見他時,都會覺得頸部的肌肉一陣陣地發緊,冷冰冰的,好像時不時地就會觸及到他那冷冷的長牙。


    有一次我遇到劉鴻飛的時候,他正站在辦公室的角落裏偷偷地笑著,我竟然沒有問他究竟在笑什麽,而是十分奇怪地拋出這樣一個問題:“鮑勃,你的牙齒怎麽了?”


    劉鴻飛見我問得非常怪異,搔了搔腦袋,不知其中原由,隻得呐呐地說道:“啊?我的牙齒?大概平時不注意保護,被蛀了幾顆吧?”


    我睜著驚恐的眼睛說道:“你的牙齒上怎麽通紅通紅的,是什麽東西呀?是血嗎?”


    劉鴻飛驚訝地說道:“我的牙齒上有血?是牙齦出血了嗎?”他一說完,立即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在牙齒周邊輕輕地擦了擦,拿出來看時,沒有發現任何血跡——當然不會有血跡。“啊,沒有出血,剛才嚇了我一跳。”劉鴻飛順手用手帕擦了擦腦袋上的汗水,不知怎的,他似乎因為我的這個毫無征兆的問題而感到非常緊張。


    “哦,不是血啊,大概是我看錯了。”我為自己剛才的錯誤這樣解釋道,“不過,鮑勃,你可真要小心呐。你在外麵,遇到的事情多,處理的事情多,有時難免會碰到一兩件棘手的事情,你在處理起來可要本著良心和誠意去處理啊,如果一時被鬼迷了心竅,不小心碰到什麽不潔淨的東西,麻煩就大了。”


    當我突然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連我自己都大吃了一驚,不知道這些話怎麽會從我的嘴裏就這麽毫無征兆地蹦了出來。


    可是劉鴻飛好像沒有我表現出的那麽吃驚,仿佛他真是一個從風裏浪裏過來的人。隻見他不慌不忙,又拿起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打著哈哈說道:“是啊,戴主管說的極是。在外麵做事,總會遇到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這些事情處理起來複雜得簡直要逼得人發瘋,有時難免會得罪人。得罪了人,不久就會有一些仇家尋上門來,做些打砸搶之類的勾當,流血那真是小意思了,嚴重的時候缺胳膊斷腿的,留下一身殘疾,下半輩子可真算是完了。”


    我見他說得恐怖,便追問道:“在基地也會發生這種事情?”


    劉鴻飛道:“怎麽不會?基地就是一個縮小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裏,好人有,壞人也不少,香樟樹有幾棵,垃圾也有一大堆,不要以為這是基地,這一切不好的東西就都消失了。人類的本性就是那樣的,無論你到哪兒都是一樣。”


    聽劉鴻飛這麽說,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和侯凱勝到一處不為外人所知的餐廳的時候,那時還需要穿過一個舞廳,我卻被一群流氓堵住去路,險遭非禮的經曆,不禁暗自點點頭,對劉鴻飛的話深以為然。


    但我和劉鴻飛的對話經常不會持續太長的時間,雖然有時他會顯得意猶未盡,但我總要多留一個心眼,不能讓他幹涉我的思想太深。因此大多數時候在話說到一半時,我就會突然打住,就像今天這樣,劉鴻飛好像還想再說些什麽,我首先開口道:“今天我們就談到這裏吧,你可以迴辦公室了,我還有一些緊急事情需要處理。”


    劉鴻飛驚訝地看著我,因想說話而張開的嘴一時無法合攏,但知道我已無意繼續交談,隻得歎著氣把嘴巴閉了起來,悻悻地轉身走出門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裏對自己說道:“雖然這個人是火舌計劃的成員,但在技術部,他仍然隻是我的秘書,我仍然可以指使他,他還必須聽我的吩咐,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有利的條件。或許我可以從他這裏知道火舌計劃更多的事情,這樣我不僅能早日發現我的身世之謎,而且也有利於更好地保護自己。”於是,先前在我腦海裏盤旋的把他調離我身邊的想法便暫時擱置了下來,因為這個人現在留在我身邊還有點用處。


    正在這時,忽然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我一看液晶屏上顯示的來電號碼,知道是樓下的看門人打來的。他告訴我,侯凱勝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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