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凱勝的辦公場所就在醫學中心的一樓,從大門進去後大概要走兩分鍾。這不是一段很長的路,卻也不是一段很短的路,對今天的我來說,尤其不覺得這段路很短。


    我很少到這兒來,因此除了看門人外——看門人似乎總有一雙特殊的識人認人慧眼——幾乎沒有人認識我,這一點讓我稍稍心安,即使我變成了“落湯雞”的慘模樣,落在他們的眼中也隻當作好奇而已,否則這群人中很可能飛快地就會流傳出這樣的故事:某天技術部主管那位還算漂亮的小姐全身透濕地特意來醫學中心秀她自詡為魔鬼般的身材!天哪,這完全是捏造,這種風言風語流傳出去,叫我哪裏還有顏麵在技術部麵對手下人。


    當我小心翼翼地避開盡可能多的目光,躡手躡腳地走進侯凱勝辦公室那扇半掩的門時,我忽然瞅見他的辦公室裏竟然聚集了好幾個人,圍成一堆,正在那裏忙碌著。


    侯凱勝瞥見我,眼中略現詫異之色,卻沒有說話,隻是用手指了指靠在一邊牆壁上的幾張沙發,示意我坐下等候,於是我便在那排沙發中揀了個最靠近角落的座位坐下。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藍色長褂的小女人——我猜大概是護士——走過來,遞上一條幹毛巾和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小聲對我說道:“侯醫生正忙著搶救今天墜樓的那個女人呢。”


    我用毛巾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又抹去臉上、脖子上和手臂上的水珠,幾口熱咖啡下肚,身上頓時暖和起來,感覺自己終於撿迴了一條即將凍僵的生命,重新迴到了溫暖的世界。隻有身上的衣服還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似的,緊緊地貼在皮膚上,頗不好受。


    我透過那些忙碌的人群中偶爾露出的縫隙,看見中間放著一張小床,床上躺著一個人,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我從護士的話中知道此人就是不久前墜樓的那個女人。她正在輸血。侯凱勝忙裏忙外,好像正在準備給這個女人做手術。事實上,在這種緊張的狀態下,我根本開不了口,也插不上手,隻能乖乖地坐在那兒,靜靜地等待事情的進展。


    不久,那群人就相互簇擁著把那張小床推進了屋子裏間,那裏是手術室。我不知道那個女人現在的狀況怎樣,在這段時間裏她有沒有醒來過,或者有沒有說過什麽話。我真心希望這次手術能夠成功,如果那個女人醒來,如果那個女人說過些什麽,或許我就會知道這一切事情的始末了。我想王大福此刻也一定非常希望這個女人盡快醒來吧。


    手術可能要花費很長時間,我在這裏等著實在無聊,真有點後悔剛才為什麽會那麽衝動地就趕了過來了。但有心迴到技術部吧,卻又被門外的狂風大雨堵住,我真不願再到那樣的狂風暴雨中走上一段路了。於是我坐在沙發上,開始和為我遞毛巾和倒咖啡的那個小護士談話。


    “她(我指那個墜樓的女人)到這兒來後醒過嗎?”我問道。


    “啊,我想想,好像,好像醒過來一會兒。”


    我立即把手中的咖啡放在旁邊的茶幾上,興奮地問道:“是嗎,她醒來過?那麽,她說過什麽話嗎?”


    “她隻醒來過一小會兒,沒有說過什麽吧。”


    “你想想,仔細想想。”


    小護士又想了想,說道:“哦,好像說……飛,大概是吧,我沒有聽清,大概是這個字,還是別的什麽。她那時口齒又模糊,聲音又低,我沒有聽清楚。”


    我疑惑地把這個聲音重複了一遍,卻不知是什麽意思,便問道:“她除了這個字外,還說過什麽嗎?”


    小護士搖了搖頭,說:“沒……好像沒有了。”


    我催促她道:“你想想,請你再仔細想想。她說的話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你再想想,好好想想,她還說過什麽?”


    小護士眨著眼睛努力地想了想,卻再也想不出什麽,隻得搖了搖頭,說道:“對不起,我實在想不起來了,好像她沒有再說過什麽。這……您可以問問侯醫生,他知道的,他一直在這個女人的旁邊,如果這個女人說過什麽話,侯醫生一定知道。”


    看來這個小護士所言非虛,她真的想不起來其他的話了,我隻得對她表示了感謝,心裏卻還一直在默默地念叨著那個字——飛。這是什麽意思呢?難道她是自殺的,在跳樓的瞬間,感到自己在飛?還是她要飛,所以才跳樓的?另外,她剛才說的“飛”字真是“飛翔”的“飛”嗎,還是指其他的同音字,比如“非”,“菲”,等等。隻是她說的太少,我無法把這個模糊的字眼放在語言環境中進行判斷,可能隻有等侯凱勝做完手術後再問侯醫生了。


    我看了一眼這個小護士,隻見她的年紀大概二十來歲,眉清目秀,長得甚是標致,於是說道:“你是個很會體貼人的小姑娘,長得也很漂亮,侯醫生一定很喜歡你吧。”


    小護士紅著臉說:“我怎麽能和戴主管相比呢?您才是十足的大美人呢,侯醫生應該喜歡您才是。”


    我驚訝道:“怎麽?你認識我?”


    小護士道:“當然,我們這裏所有的人都認識您呢。您那麽漂亮,在基地是數一數二的美人,現在又是技術部主管,職位那麽高,我們怎麽會不認識您呢!”


    我有些驚惶地說道:“你說……你們這兒所有的人都……都認識我?”


    小護士道:“是啊,就連這兒掃地的阿姨都認識您呢。”


    我覺得自己的臉又開始發起燒來,我這副窘迫的模樣,原本期待沒有人認識,卻不料這個小護士說這裏所有的人都認識我,那麽剛才我到侯凱勝辦公室的路上,已經有一些人看見了我,並且投來奇怪的目光,原來這些人也都認識我呢。天哪,我竟然在這麽多人麵前出醜,這……這……。想到這裏,我覺得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了。


    小護士大概發現了我臉色的變化,又見我不再言語,忙問道:“戴主管,您怎麽啦?”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沒……沒有什麽,大概淋了一些雨,身體有些不適吧。”


    小護士突然驚叫道:“哎呀,正是這樣呢。您身上濕漉漉的,這樣非生病不可,我怎麽就沒有注意到呢!戴主管,我這兒有幾件幹衣服,都已經洗得幹幹淨淨的,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您可以換上幹衣服。”


    小護士的話讓我特別高興,脫口說道:“那真是太好了,這可是幫了我的大忙呢。”


    小護士聽我這麽說,也很高興,急忙跑出去,不一會兒就抱了好幾件衣服過來,都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於是我把這些衣服拿進洗手間,換下自己潮濕的衣服,用塑料帶裝了,又把小護士送來的衣服穿好,雖然不是特別合身,卻也差別不大,穿在身上,立即感到舒服許多。更可愛的是,我在外麵也披上了一件淡藍色長衣,那是護士服,再挽好頭發,從鏡中看去,完完全全就是一個護士了。


    我走出洗手間,見到那個小護士,對她表示了感謝。小護士見到我,也特別高興,幫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把頭發梳了梳,竟然還耍了一迴小孩子的性子,拿了一頂護士帽幫我戴上。我感到有趣,沒有拒絕,隻是在想,這下可真成了一名護士了。


    我換好衣服,裝扮成一個護士,依然坐在那張沙發上靜靜地等候侯凱勝,心裏在想:不知手術進展情況如何?


    我心裏正在七上八下地起伏時,忽聽手術門響,隻見侯凱勝從門裏急匆匆地走出來,我剛想開口問他手術的情況,卻不料侯凱勝突然指著我大聲說道:“你……這裏那麽忙,你還有空在這裏閑坐?快,快進來幫個忙。”


    我心裏一怔,難道侯凱勝真的把我當成了護士,支支吾吾地說道:“我……”


    卻不料我的話剛一出口,就見侯凱勝瞪圓雙眼,怒道:“婆婆媽媽地幹什麽,沒有看到我這裏正需要人手嗎?動作麻利點,快過來幫忙。”


    我隻得說道:“好,好的。”立即走了過去,跟著他進了手術室。


    我一進手術室,就看見墜樓的那個女人正躺在房間中間的那張小床上,她的臉上插著氧氣管,身上也是這個管子、那個管子的插了很多,對我而言,這些管子就像天書,根本不知道它們各司的是什麽職。我真擔心如果侯凱勝要我處理這些亂七八糟的管子,我卻如何處理,到時隻能亮明自己的身份了:我隻是一個冒牌的假護士呀。


    還好,侯凱勝沒有要我處理這些複雜的東西,隻是叫我端著一個盤子站在一邊,盤子裏盡是各種各樣的手術用具,他每要一件,我都得立即給他送上,絲毫耽誤不得,動作稍慢,他便會對我投來厭惡的目光,嘴裏再訓斥兩句,好像恨鐵不成鋼的怪模樣。我心裏想道:你別對我這麽兇,我畢竟不是真護士,我能做成這樣已經很用心、很努力、很配合了。


    不過除了侯醫生的訓斥外,在這裏做事有一點很好,就是我能親身參與這台手術,時刻知道手術的進展以及這個女人的狀況,不似在外麵做無休止地等待,做無休止的心焦與不安了。


    過了好長好長時間,我不知具體過了幾時幾分幾秒,隻知過了好長好長時間,直到我的雙腿都站得有些酸麻,手術終於完成了。我長長地籲了口氣,盯著侯凱勝的臉看,可是我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輕鬆,看不出這台手術是成功還是失敗。那個女人躺在手術台上,依舊昏迷不醒,我也看不出有什麽改善的跡象。


    等侯凱勝從手術室出來,脫去外衣,倒了一杯水坐在辦公桌前想放鬆一下的時候,我急忙走到他身旁問道:“侯醫生,剛才那個女人,她怎麽樣?能救活嗎?”


    侯凱勝沒有答話,而是用手指了指他的肩。


    “這是什麽意思?”我心裏猜道,“難道那個女人的肩有問題?”


    “幫我錘錘。”侯凱勝的聲音有些沙啞。


    嗬,這家夥竟然要我幫他錘肩錘背!我正要反擊,忽然想到此時自己不正是一個護士嗎,護士幫醫生這樣放鬆一下大概也是份內的事情吧,於是沒有說什麽,移步走到他身後,伸手握成拳頭,極不情願地在他肩上和背上“劈劈啪啪”地擂了起來。


    侯凱勝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好像很舒服的樣子,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繼續讓我幫他錘肩敲背。


    “侯醫生,剛才那個女人,您認為……”我嚐試著繼續問他。


    隻見侯凱勝沉默著搖了搖頭,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我的心正要沉下去之際,忽見侯凱勝又點了點頭,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他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卻把我弄糊塗了,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侯凱勝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終於開口說道:“她能不能活,現在還說不好,必須觀察幾天。”


    我聽侯凱勝說現在還不知道最終結果,於是不再說話,看來隻能繼續等待了。


    侯凱勝忽然抬頭問道:“咦,戴小姐呢?我好像看見她來過,怎麽不見了?她迴去了嗎?”


    我迅速繞到侯凱勝麵前,衝著他擠了擠眼睛,笑道:“你翹首盼望、苦苦等待、時時念叨的那位戴小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侯凱勝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了看我。我以為他看見我,一定會笑逐顏開,卻不料他突然怒不可遏地說道:“胡鬧!簡直是胡鬧!”


    我一時沒有明白,被他喝得愣在一邊,有點委屈地說道:“我過來看你,身上的衣服都被淋透了,才換上這身衣服,我怎麽胡鬧了,難道你寧願讓我穿著那些濕漉漉的衣服在這裏忍饑挨餓、挨涼受凍嗎?”


    侯凱勝道:“我說的不是這些。剛才進手術室的護士是不是你?你明明知道自己不是護士,卻要冒充護士溜進手術室,參與剛才的手術,這不是胡鬧是什麽?萬一……萬一出了問題,怎麽辦?”


    我嘻嘻地笑道:“不是沒有出問題嗎?”


    侯凱勝怒氣未消,說道:“那是僥幸,那是僥幸,知道嗎?簡直是胡鬧!”


    我心裏一百一千個不服。什麽僥幸,這麽簡單的事情,我當然能做得非常好,根本不存在僥幸。但看見侯凱勝鐵青著臉,我沒有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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