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希望最終都歸於消失的時候,絕望反而使我安靜,不再有掙紮的苦痛,也不再有對那無謂的生的奢望。


    我在潮濕、幽暗、陰森的地洞裏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這一睡要睡多少天,多少年,抑或多少個世紀,直到我轉世投胎,再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見識某些人,經曆某些事。這個世界某些殘留的片段隻能在那個世界的我的記憶裏被偶然想起,讓在那個世界的我恍如夢幻一般,這是兩個世界中的我的唯一的連係。


    當我閉上眼睛進入對另一個世界奇妙的幻想中的時候,我隻感到無比的輕鬆,身體不再疲憊,傷口不再疼痛,精神也仿佛超脫了這笨拙沉重的身體似的,輕悠悠地浮在半空中。


    這是一種難以言語的灑脫,這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暢。


    就這樣,我睡著了,沉沉地睡著了。


    如果因為睡著而能脫離這麽多的痛苦,睡著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我的選擇或許就是正確的。


    隻可惜人的一生中隻能做一次這樣的選擇。如果不幸選擇錯誤,將悔恨不已。


    幸而我睡著了。


    各位親愛的讀者,請注意我的用詞,我隻是說在這個似是沒有出路的地洞中睡著了,我沒有說死了,其實我沒有死。如果我那時就死了,誰還會給你講這以後發生的諸多精彩且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呢?


    這個地洞不是沒有出路,隻是我不知道出路在哪裏而已。那條幽長而黑暗的隧道也不是沒有人來,隻是在我經受磨難的那段時間裏恰好沒有人來而已。隻不過這一切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沒有死已經很讓我感到慶幸了,甚至讓我在這之後的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一直自以為是上帝的寵兒,自以為天上的那位對我的命運尤其眷顧。


    我們不必總是抱怨命運,隻要他不是那麽貪得無厭,命運終將會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


    可是,當我醒來再看見這個世界的時候卻絕沒有這般幸運的感覺,甚至完全是一種相反的感覺,我以為我死了,以為我真的已經死了,我是在另一個國度裏醒來的。


    我醒來的時候是躺著的,平躺在一張床上,很柔軟很舒服的床。床上鋪著的是白床單,雪一樣白的床單,身上蓋著的是白被子,雪一樣白的被子,床上掛著的是白蚊帳,雪一樣白的蚊帳。我睜眼所能看見的東西全都是白色的,雪一樣白的白色的東西。我甚至還聽到了如雪一樣白的音樂,飄飄渺渺地從窗外傳來,悠揚婉轉,聲聲振動心房,可是我怎麽聽怎麽不是滋味,因為那樂曲正是一首哀樂,一首淒楚的哀樂,能讓人淒傷到心碎的哀樂。


    在葬禮上才播放的哀樂卻在這時響起,在出殯時才播放的哀樂卻在這個地方響起,這裏一定是有什麽人死了,正在為他送殯出葬吧。


    呀,那死去的人,不就是我嗎?


    想到這裏,我突然感到心驚肉跳。


    我又看了看身邊的一切,幾乎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慘淡的白色。如果是往日,這種白色在我眼裏,那是純潔的象征。可是今日不同往日,它落在我眼裏,卻是忒樣地恐怖。


    我幾乎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冰涼,就像死人的身體一樣,冷得刺手。那罩在我身體上的白色被單,不正是我的“裹屍布”嗎?


    這葬禮竟是為了我?


    我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了。


    我隻是基地的一個新人,新得幾乎和這裏的所有人都很陌生。在這裏,除了看見臉色冷漠、心石堅硬的一群人外,誰能看到在乎像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的生死的人呢?我即使死了,隨便往深山老林的哪個亂葬崗一埋完事,何必要辦這麽隆重的葬禮呢?


    哼哼,自作多情。


    哀樂,哀樂不是為我響起!


    哀樂,哀樂是為誰響起?


    我此時的思想簡直混亂透了,甚至連自己是生是死都不清楚,這不是一件令人恐怖的怪事麽?


    但至少對我來說,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驗證一下我到底是生還是死。我伸出右手用手指狠狠地掐了掐自己左側的胳膊,頓時一股鑽心的劇痛讓我忍不住發出了呻吟。呀,死人應該不會感覺到疼痛的,這種強烈的疼痛——非常強烈的疼痛——讓我感到稍微寬慰了一點——我還沒有死呐!


    我又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這一摸,又使我大吃一驚,不僅手指觸及之處冰冰涼,而且發現我身上原先穿著的零碎破爛的衣服都不見了,竟然一絲不掛,光溜溜地躺在這張床上,蓋在這幅單薄的被單之下,被單上甚至能清晰地映出我酮體的影子。


    我的臉上一陣陣地發燒,燒得滾熱滾燙。我一直潔身自好,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被別人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去,而且脫得精光,從小到大,我的身體也從來沒有被別人看過,更不用說觸摸過。


    可是現在……


    我想說基地真是一個藏汙納垢的地方,這種說法應當不為過吧。


    我有點想哭,甚至眼中都已經有了淚水。


    我拉過床單,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眼睛盯著門外,不知道下麵會發生什麽事情。


    我的腦中此刻雜亂如麻,翻來覆去想的都是同樣一件事:什麽人?到底是什麽人幫我脫的衣服?趁我昏迷的時候,有沒有對我做過什麽出軌的事情?如果真的有人觸碰過我的身體,對我而言,如果真有人那樣做過,咳,還不如去死的好。如果不幸沒有死成,就一定是那個流氓的不幸。我暗下決心,我必須讓那個流氓沒有好結果。


    正在這時,隻聽見“咚咚咚”,有人敲門。我忙把被單又拉緊了一些,眼睛注視著房門,看來者到底是誰。


    門吱呀一聲打開,從外麵活蹦亂跳地蹦進來一個小姑娘,三步一跳兩步一跑地就到了我的床前。這個小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小蘭!


    “小蘭?”我驚訝地叫道。


    “啊,主人您醒啦。”小蘭的聲音非常愉快。


    “小蘭,快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我在哪裏?我為什麽會躺在這裏?為什麽這裏掛了這麽多白色的東西,怪瘮人的?還有還有,為什麽外麵放著哀樂,一遍又一遍,是誰死了?”我有好多好多問題都想知道答案。


    小蘭甜甜地一笑,她的笑容使我又記起了第一次和她見麵時的情形,那次見麵使我感到多麽愉悅啊。可以這麽說,這個小姑娘的笑容是我見過的女孩中幾乎是最甜美的,如果你見到她的笑容,也一定許久不會忘記。但是我也記得上次見麵時她像中了邪似的突然逃走,這件事到現在都還沒有一個解釋,但是我能問她麽?我又不忍心直接問小蘭這件很可能會勾起她傷心的事情。


    “主人,”她還是那樣稱唿我,“您在這裏已經躺了好幾天了。這幾天,您一直都在這裏躺著,還發著高燒,四十多度呐,嘴裏時不時地胡亂地說著些什麽話,就是不醒,這個樣子可嚇壞小蘭了,我以為……以為……”


    “以為我會死,是不是?”見小蘭吞吞吐吐,我直接把話接了下去,我可沒有什麽忌諱。


    小蘭悄悄地點了點頭,又急忙搖了搖頭,說道:“不是,不是。主人,您不會那樣的。可是,我……”


    “不要害怕,小蘭,我不會死的。”我的聲音聽起來還很微弱,仿佛一個字一個字從牙齒縫裏慢慢地擠出來似的。


    說完這句話,我沉默了下來。


    據小蘭說,我已經在這裏躺了很多天了?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裏躺了很多天了,我也不知道這些天自己是怎麽過來的,但我知道此時我的身體狀況確實很差,身體冷得可以做冰櫃,頭腦昏沉沉的,幾乎一點力氣都沒有。


    “這是什麽地方?”我覺得還是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她比較好。


    “這裏是花園,主人,您是在花園裏。”


    “花園?”我有些驚訝。


    我知道花園裏確實有一些雕梁畫棟的古典式宅院,我在小樓上曾遠遠地見到過,隻是沒有親身去過罷了。我想,現在我躺的地方一定是這些古典式宅院裏的一幢。


    “我為什麽會在這兒?”


    “我不知道您為什麽會在這兒,主人,我隻知道您受傷了,而且傷得很嚴重,是大管家叫我來照料您的。我很高興有這樣的差事做,因為,我喜歡和您在一起。”小蘭說罷,靦腆地低著頭,微微地笑了笑。


    “‘大管家’?你剛才說‘大管家’,他是誰?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


    “是啊,之前我也沒有聽說過,也沒有見過呢。”


    “但是他卻吩咐你做事?”


    “嗯,前幾天我去打掃您住的小樓,他突然派人來把我叫去,說您受傷了,就讓我來照料您了。”


    “他長得什麽樣子?”


    我想,雖然沒有聽過這個稱唿,但如果我知道他長的模樣,沒準我就會知道他是誰,說不定在陳大為為我舉辦接風宴會的那個晚上,他也在現場呐。


    “啊,他長得和我們可不一樣呢。”


    “不一樣?和我們不一樣?有什麽不一樣?”我奇怪地問道,“難道有兩個鼻子三隻手?”


    “他沒有兩個鼻子,也沒有三隻手,他可不是怪物。不過他的個子好高啊,大概有那麽那麽高呐,”小蘭把手盡可能地向上舉,以示那個大管家的確很高,“他的頭發是金色的,鼻子很大,鼻梁高高的。還有,他的眼睛是藍色的,藍色的眼睛,您見過嗎?而且凹在眼眶裏麵,凹得很深很深。您說,他的模樣是不是很奇特?”


    我點點頭,見怪不怪地說道:“他是一個外國人?”


    “歪果仁?這……這個我可不知道了。”小蘭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感到有點悻悻。


    “他是從別的什麽國家來的嗎?”


    這點小蘭知道,因為我看見她又把頭抬得高高的,眼睛裏閃著光,說道:“對的,好像聽說他是從梅……梅什麽地方來的,反正我是沒有記住啦,大概那就是別的國家吧。王媽媽告訴我,那個地方很遠很遠,好像是在我們的腳底下。我怎麽知道,我們腳底下還有別的國家和別的人呢?”


    我笑了笑說道:“小蘭,我知道啦,那個國家不是梅……梅什麽國家,而是美國,也不在我們的腳底下,而是在地球的另一邊,它和我們同是在北半球呐。”


    “主人,您說的這些我可不知道呢,什麽時候我去問問王媽媽。”


    “好吧,你就去問問她。”我笑著說道。


    “哦,對了,那個大個子說中國話的聲音竟然奇奇怪怪的,難聽死了,好像是在鋸什麽東西似的。不過……不過還是挺有趣的。他小時候沒有上過學嗎?連中國話都說不好。”


    “在他們那個國家,人們不說中國話的。”


    “不說中國話?”小蘭似乎聽到了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那他們怎麽交流呢?難道這樣?”小蘭說著,手舞足蹈地打著各種手勢。


    “他們是說另外一種語言,你聽不懂的。”


    “我都聽不懂,那還叫什麽話啊。不過……不過主人您能聽得懂的,是嗎?”


    我笑了笑,說道:“那個大個子的外國人是到這裏做大管家的?似乎也是一個高級職位呢。那麽他和陳主席,那個陳主席,如何分工呢?”我遲疑了一下,覺得這個問題不該問小蘭,因為我料想她一定不知道。


    誰知小蘭聽我這麽一說,眼圈立時就紅了半個,用手指著門外道:“他……他在那裏。”


    “誰?誰在那裏?”


    “陳主席。”


    “陳主席?他……他就在門外?”我驚訝得就要從床上坐起來,但立即意識到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沒有,又趕緊躺好,用被單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


    小蘭用手指著門外,聲音哽咽地說道:“是的,是陳主席。他就在那裏,他……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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