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把要去給陳大為當助手的決定告訴馬豔麗的時候,她勸我,但正像她那天下午無法說服我獨自去闖蕩那幢荒宅一樣,她也無法說服我改變我此時的決定。我總覺得冥冥中有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在對我說,快去吧,快去那個偏遠的山區,去尋找徽章的秘密,去尋找你的身世之謎吧。


    然而,和昔日朝夕相處、情深義重的好友的訣別無疑是非常痛苦的。這一別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這一別後,抑或就成了永別。


    我身邊的人啊,為何總是來去匆匆。


    馬豔麗見再也無法挽迴我的心意,便提議我們一起去喝點酒。我很驚訝她的提議,因為我知道她滴酒不沾,而我也很少飲酒,但我能理解她,她想用酒精來麻醉自己,在麻醉中度過這分別時的漫漫長夜。我看了看旅館牆上的掛鍾,已經敲過了晚上六點,的確到了該吃飯的時間了。我立即同意了她的提議。


    小旅館的旁邊就有一個小飯店。


    不大的旅館旁邊一般是不大的飯店,比如夫妻老婆店的那種,隻有一間很窄的門麵,放著七八張簡易餐桌。這家小旅館的旁邊正好就有一家這樣的小飯店。


    這家小飯店因為緊鄰旅館和學校,平時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學生們常常三五成群地到這裏打一打牙祭,再把學校食堂的飯菜惡評一番,不厭其煩地以此作為他們自娛自樂的消遣。隻是現在學校已經放假了,因此當我們來到這家小飯店的時候,客人稀少,隻有兩張餐桌上坐著三位客人,點了一點蓋澆飯或麵條之類的東西,狼吞虎咽一番,迅速填飽他們轆轆的饑腸。


    我們找了一個靠近角落比較幹淨的座位坐下,剛坐下,馬豔麗就嚷嚷道:“老板,快來一紮啤酒,一紮。”


    她的聲音特別響亮,在座的幾位客人都向我們投來了驚奇的目光。


    看我們兩個嬌小的女生竟然一開口就要一紮啤酒,老板好像聽到了特別的新聞似的,反複和我們確認了好幾遍,直到確信沒有聽錯,才興高采烈地拎著一紮啤酒過來,吆喝著放到我們麵前的桌子上,從口袋裏摸出扳手,“啪啪”兩聲,十分熟練地就開了兩瓶。泡沫從瓶口咕咕地溢出來,在桌上留下了一灘水跡。


    我以為馬豔麗會把啤酒倒在杯子裏,一點一點慢慢地喝,那樣才會顯出女生的優雅。可是她完全不顧這些——她此時根本無需在意吃喝的模樣是否優雅,甚至連自己是個女生可能都忘了吧,二話不說,拿起酒瓶對在嘴上“咕咚咕咚”地就大口大口地喝了半瓶。喝完,她用手背在嘴唇上一抹,把另一瓶打開的酒往我麵前一推,大聲說道:“喝!”


    看見馬豔麗突然拋棄了弱小女子的形象,好像變成了一個生性豪爽的大男人,不禁讓我怦然心動。我亦不甘落後,一伸手抓住馬豔麗推過來的酒瓶,學著她的模樣“咕咚咕咚”地灌了兩大口,在一陣猛烈的咳嗽之後,我卻感到暢快無比,好像胸中積聚已久的氣悶隨著這兩口酒的下肚亦被囫圇吞到了肚子裏,於是忍不住“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兩大口。不多久,一瓶酒就被灌得底朝了天。


    飯店老板在一旁看見,分外殷勤地又為我們開了兩瓶。


    一瓶酒下肚,我忽然想笑,想大笑,想狂放地大笑。我發現自己在過去多少年的歲月中,竟然時時刻意保持著作為一個女生應有的矜持,故意把自己扮作一個淑女,扮作一個良家少女,故意要讓別人看見自己就是一個淑女,就是一個良家少女,努力壓抑著自己的衝動,就是為了把自己裝進所謂的道德的鐵籠。曾幾何時,我也有過那樣灑脫的渴望啊,有過那樣衝破束縛、淋漓盡致地表現一個真實的我的渴望啊。


    此時此刻,在這個簡陋的小飯店裏,我已不是一個淑女了,我已沒有必要讓這裏的人認為我是一個淑女了。告訴你,此時此刻,我已經成了一個女人,一個狂放不羈的女人,一個可以縱情宣泄自己情緒的女人。明天,還有明天之明天,我將從這裏的世界消失,我將進入另一個世界,沒有人認識那個世界,沒有人去過那個世界,甚至可能沒有人認為那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既然我將進入一個和這裏毫不想幹的世界,我又何必在乎現在的這個世界的陌生人的眼光呢?我不再是淑女了,不再是良家少女了,我放蕩,我無羈,我可以大笑,我可以大哭,我可以大叫,我可以大鬧,我可以做我一切想做的事情,我可以盡情地醉,盡情地讓自己醉得不省人事,盡情地醉得在這個世界裏死去,到另一個世界裏重生,哈哈,哈哈哈。於是我拿起酒瓶,咕咚咕咚,竟然就這樣把又一瓶啤酒喝得精光。


    馬豔麗怔怔地看著我,她大概從來沒有見過我如此瘋狂的模樣。看到第二瓶酒被我一口氣地喝光後,突然大笑道:“好,好樣的,今天算是見識了,瓊姐姐,我……我陪你。”於是也舉起酒瓶,一口氣地喝光。


    馬豔麗把桌上的空酒瓶一股腦兒地推到一邊,拍著桌子大聲喊道:“老板,快來開酒。全部打開,全部打開。”


    飯店老板一直在櫃台上不住地瞟著我們,聽見馬豔麗的喊叫,立即跑來把剩下的啤酒瓶全部打開。


    “你還敢再喝嗎?”馬豔麗睜著迷離惺忪的醉眼問道。


    “敢!為什麽不敢!”我的模樣好不了多少。


    “喝,繼續喝!”


    “喝,誰怕誰!”


    馬豔麗和我又一人一瓶,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甚至連桌上老板贈送的幾樣小菜也忘了吃。我們隻是喝酒,仿佛此刻酒才是我們唯一的飲食。我們到這裏來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喝酒嗎?


    在精神恍惚之際,我忽然想起古人來。我讀古典小說,讀到那些英雄豪傑的故事時,總是說他們大塊吃肉,大口喝酒,豪放不羈。我感到此刻我就像小說中的那些英雄人物,在這裏——一個簡易的酒家——放下風塵仆仆的身段,大口喝酒,抒發豪情,不怕被酒精醉倒,不會為前程煩憂。如果哪天有個喜愛風雅的騷人也來寫小說,我願意自薦為他小說裏的原型,把我在這裏的壯飲之舉寫進他的故事。


    雖然我平時除了必要的應酬外很少碰酒,但令我驚訝的是,滿滿兩瓶酒如此波濤洶湧地灌進肚中之後,我隻略略感到有些頭暈之狀,稍稍感到有點恍惚之態,竟然沒有任何其他醉酒的反應,大喊大叫,大哭大鬧,或者胡亂倒在地上唿唿大睡,鼾聲如雷。


    ——難道酒真的對我就如同清水而已!


    ——還是我已經醉了,所謂的醉在我自己看來也不過就是這樣罷了。


    我再看馬豔麗時,隻見她雙頰緋紅,目光淩亂,頭發披散,衣衫不整,與平常的馬豔麗竟完全判若兩人。


    我看出馬豔麗有些不勝酒力,但是她沒有絲毫退縮的打算,因為她右手握著的第二瓶酒剛一喝完,左手已經又抓過了一瓶。她兩隻手輪流抓過酒瓶猛灌自己,片刻間已有五瓶喝了下去。我心裏暗暗叫道:豔麗啊,這是何苦呢?今天晚上你是不是一定要一醉方休,醉死了才是福呢?


    我本想勸勸她,可是怎麽勸呢?做朋友的應當知心,她能為了讓我慟哭而不勸我,我為何不能為了讓她痛飲而不勸她呢?我唯一能做的不是勸她不飲,而是陪著她喝酒,直到把已經打開的酒瓶裏的酒全部喝光,直到喝得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為止。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能撐到那個時候。


    我也抓起了一個酒瓶,瞪著它看了一會。管它呢,繼續喝。


    我們這種近乎玩命的喝法,在這個南方城市裏是很少見到的,尤其當喝酒的人又是兩個還算頗有點姿色的女孩子的時候。因此我們這樣一瓶接著一瓶不停地喝酒,自然引來了周圍眾多好事者驚訝的目光,我甚至聽到飯店門口有人喝起彩來:“好,好樣的。”


    哼,他們這些整日裏閑情逸致的局外人啊,哪裏知道我們此時幾乎要碎裂的心呢?我不要什麽“好樣”的,我隻要暢快淋漓,我隻要一個字——醉,或者兩個字——陪醉。


    我何嚐不想像馬豔麗那樣,一醉方休?


    可是,我漸漸發現,醉,也是那麽艱難。我已經喝了六瓶酒了,整整六瓶酒嗬就這樣被我不假思索地全部灌下了肚,可是醉呢?我期待的醉呢?醉在哪裏?我竟然還沒有醉倒,我的意識甚至還很清晰哪——這可怕的清晰啊,不但不能讓我解憂,反而讓我感到隱隱的頭痛。


    馬豔麗已經醉了,她醉得無法坐穩,把身體趴在了桌上,伸手想再抓起一瓶酒,可是手剛碰到酒瓶,那瓶酒就被打翻在桌上,酒水“咕咕”地從瓶口湧出,流滿了一桌,滴滴答答地又淌到了地上。馬豔麗的衣袖幾乎泡在了酒水裏,濕了一大片。


    酒已經剩下最後一瓶了,隻剩最後一瓶了。


    馬豔麗眼光朦朧,兀自還在一個勁地喃喃地說著:“酒,酒,我要酒,我要酒。”


    我把剩下的最後那瓶酒塞到了馬豔麗手裏。她瞥了我一眼,咕噥了一聲“謝謝”,一仰脖子把那瓶酒“咕嚕咕嚕”地又全部灌了下去。


    旁邊又有幾個好事之徒開始鼓掌叫起好來,甚至不乏幾個宵小高唿道“再來一紮”。


    馬豔麗那瓶酒剛剛喝完,正想掙紮著說些什麽時,就見她突然神色緊張,皺緊雙眉,咽喉咕嚕嚕地動了幾下,搖搖晃晃地掙紮著站起身,一張嘴,“哇呀”一聲,口中的酒、腹中的酒如突然爆裂的水管似的全部噴射了出來。


    我顧不得肮髒,急忙衝上前扶住馬豔麗,關切地問道:“你怎麽樣?還好嗎?”


    馬豔麗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呆立了片刻,才接著我的話迴道:“沒事,別管我。來,我們再喝,再喝。”


    “豔麗,你不能再喝了,你醉了。”


    “醉了?誰說我醉了?你看我像醉了嗎?酒不醉人,酒,怎麽會讓我醉了呢?”


    “你這個樣子站都站不穩了,怎麽不是醉了呢?我們還是迴去吧。”


    “迴去?我還沒有醉呢,誰說我要迴去?”


    “豔麗,你盡在這裏說些瘋話,怎麽沒有醉。”


    “哈,我醉了嗎?好吧,我醉了。你……你呢?你醉了嗎?”


    “我也快要醉了。”


    “快要醉了,就說明你還沒有醉。這麽好的時光,明月高懸,清風拂麵,你卻還沒有醉。你沒有醉,怎麽能迴去呢?怎麽能辜負如此大好的夜晚呢?不行,你不醉就不能迴去。老板,拿酒來,拿酒來。”


    當飯店老板將信將疑地又拎著幾瓶酒過來的時候,我急忙製止住他,結了賬,扶著馬豔麗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小飯店。


    飯店裏越來越多的顧客以及圍在飯店門口看熱鬧的人群見我們就這樣站著離開,無不大失所望。我想他們一定十分喜歡看見兩個女孩子一副醉醺醺、衣衫不整的模樣,那樣的醜態似乎很能勾起一些閑人無聊醜陋的快感。這個社會上無聊透頂的閑人就是多,很多。


    我和馬豔麗就這樣在別人無比失望的目光的夾擊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飯店。此時天已經全黑了,幾顆若隱若現的小星星懸在黑無邊際的天空中,有氣無力地閃著微弱的光。偶爾有一兩架飛機從星星旁邊緩緩滑過,機翼下的燈光也一閃一閃的,我幾乎分不清那是燈光還是星光了。唯一讓我感到舒適的是晚風,當我們跨出飯店的一刹那,一股溫柔的風便吹到了我們身上,好像在暗夜裏專門等著歡迎我們、給我們施洗似的。我驚詫了,多少個日子以來,我竟然忽視了夏日的晚風竟是如此地清涼。在如此清涼的晚風中的,還有陣陣花香,那是淡淡的茉莉的清香,學校大門前的花壇裏就種有茉莉,此時正是花開時節,清純如玉,芬芳無朋。


    在如此清涼的晚風它溫柔的懷抱裏,幾乎醉倒的馬豔麗似乎清醒了很多。她把胳膊搭在我肩上,深深地唿吸了幾口空氣,好像要把胸中積聚的煩惱全部一吐而光,再用清新的晚風和醉人的花香一點點地填滿。


    走著走著,她突然說道:“荊軻刺秦王的故事,我們都知道的。”


    我點點頭,不知她下麵想說些什麽。


    隻見她略一停頓,突然提高了嗓音,迎著吹動著她的長發的夜風大聲地吟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她的聲音裏竟然充滿了一種難以分解的悲愴和蒼涼,好似一個飽經滄桑的老者感慨生離死別時不禁發出的那種能讓人震撼的悲歎。


    聽見她的吟誦,我忽然湧起一股想哭的衝動,但當眼淚衝到眼眶處時,我終於沒有讓它們掉出來。我想舒緩一下目前過於壓抑的氣氛,於是有點打趣地說道:“壯士,今晚誰是壯士?你喝酒的樣子的確很像是壯士呢。”


    馬豔麗淚流滿麵,搖搖頭,突然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這個壯士就是——你!”


    “我?我怎麽能比壯士呢?那可是為了國家,明知必死還要前去的啊。”


    “是啊,你不也是這樣的嗎?你一定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明知沒有什麽機會再迴來,明知前途未卜,明知此生去矣,你還是要去,你還是堅持要去。就這份情懷而言,你和壯士又有什麽區別呢?難道一個女子就不會有這種蒼涼悲愴的情懷嗎?壯士,壯士嗬,一去不複返啊!”


    我沉默了,我不知該如何迴應她的話,她真的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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