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點下腰,慢點放。”


    進入路邊一間房屋中時,前麵的徐燦提醒顧橫波注意動作。


    這徐燦跟顧橫波一樣,此前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甚至身份比顧橫波高一大截。


    其為南直隸蘇州吳縣人,原為大明光祿寺丞徐子懋之女,可謂官宦之後,詩書世家。


    徐燦本人也冰雪聰明,工詩,猶長於詞,據說也曾是江南有名的才女。


    後於崇禎初年嫁給當時已為複社江南名士的陳之遴為繼妻。


    最初於青年婦女勞改大隊中認識徐燦時,得知其善詩詞,同樣工於詩詞的顧橫波還起了一番攀比的心思,結果稍一比較,她便知道自己這個有近半聲名是被捧出來的名妓,詩詞之道明顯不如徐燦。


    再加上同情徐燦的遭遇,又頗為敬佩其為人,顧橫波便迅速與其交好了,如今更是經常搭檔幹活兒。


    沒錯,同為罪囚,顧橫波是同情徐燦的。


    當初京師為闖賊攻破後,龔鼎孳與她也曾跳井自殺,結果卻被管家救起。


    死了一次,龔鼎孳就徹底慫了,變得格外貪生怕死。他先仕順,再仕清,而且在兩邊官路都一樣——先被授為吏科給事中,後遷太常寺少卿。


    最恥辱的,莫過於和一眾曾降順的官員於城門外迎接到了多爾袞率領的清虜大軍,結果納頭便拜。


    顧橫波認為,她這一家以及龔鼎孳淪為罪囚,算是罪有應得,甚至不殺都得叩謝皇恩。


    可徐燦的遭遇在她看來就實在是有些倒黴,甚至冤枉了。


    其丈夫陳之遴出身於浙東名門望族,父親陳祖包曾官至順天府尹。


    崇禎十年,陳之遴更是高中一甲第二名,成為榜眼,進為翰林院編修。


    當時的海寧陳氏可謂聲望高漲,煊赫之極,不出意外,以陳之遴的名聲、才華,出仕後必將做到比其父更大的官。


    然而就在陳之遴高中榜眼的第二年,陳家出大事了。


    清虜入寇,陳祖包身為順天府尹失職,被革職逮捕入獄,因覺冤屈,飲毒酒自殺。


    崇禎皇帝“怒祖包漏刑”,遷怒於陳之遴,不僅罷了陳之遴的官,而且言明永不敘用。


    由此,陳之遴恨極了崇禎,乃至恨極了大明,從此鬱鬱。


    等到聽聞清虜占據了京師,陳之遴立馬打了雞血一般,走馬乘船,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京師,投奔清虜。


    他確實極聰明,到京師後很快摸清了清虜底細,然後靠著高明的阿諛奉承之術,先巴結上多爾袞親信,再得見多爾袞,稱之為恩主,由此得到重用。


    先為秘書院侍讀學士,今年則直升禮部右侍郎。


    陳之遴自覺在清虜這裏已立住腳跟,又覺得清虜必定一統天下,便派人將徐燦等家人接到京師。


    就顧橫波所知,徐燦本人是極其反對陳之遴仕清的。然而徐燦出身書香門第,深受夫妻綱常束縛,根本沒想過用實際行動反抗陳之遴的仕清之舉,也就寫了幾首詞抒發心中抑鬱而已。


    結果,就在徐燦帶著陳家人來到京師不久,就發生了令天下大勢為之驟變的“揚州之戰”···


    小心的將籮筐放下,揭開上麵的蓋布,見裏麵的飯菜都沒灑,徐燦、顧橫波才鬆口氣。


    隨即,顧橫波就不禁左右觀望起來——作為曾經的秦淮八豔之一,她小時候可是靠著機靈出頭的,而不止是美貌、才華。


    此處原本應該是某位官員或貴人的宅邸,如今卻因為在街邊,淪為巡城兵丁的一處值房。


    這城中如今有許多空房子,這麽一處府宅淪為丘八、罪囚的臨時歇腳之所,倒也沒人覺得可惜。


    兩人所在的二房中有五個衛戍軍將士正圍坐在一個煤爐便烤火、休息,爐子上還燒著一壺熱水。


    ‘這裏的煤爐都能燒熱水,還讓我們抬過來,肯定是誠心勞累我們。’見此,顧橫波心中先忍不住腹誹了句。


    見後麵其他送飯菜的罪囚婦女也都抬著籮筐陸續進來,安穩放好,顧橫波便帶著笑道:“幾位軍爺,這邊罪囚所需飯菜都送過來了,幾位可要檢查一番?”


    其中的伍長沒接話,而是直接過來,掀開一個個籮筐查看其中飯菜。


    雖然這些飯菜是給罪囚吃的,但例行公事他們必須要做。至於將士們的夥食,則由營中夥房負責,與罪囚們是分開的。


    顧橫波注意到,這個伍長檢查飯菜時,目光時不時在她們這些婦女身上打量,目光尤其落在她和徐燦身上多一些,仿佛能透過那臃腫的衣服,看到她們裏麵似的。


    但進一步的行為,伍長卻不敢有了。


    婦女中,有的人盯著這個伍長,眼神也不太對。


    並非因為罪囚男女別居,耐不住寂寞,而是有人想要獻身以討好軍官乃至官員,不說擺脫罪囚身份,脫離苦海吧,至少也可得到些許照顧。


    可不論這些婦女怎麽想,也隻是敢想想而已,沒人真的敢去做。


    並非怕有損名聲——當家人都降清仕清了,有的甚至是三姓家奴,女主人還有什麽好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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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是怕被查到砍頭!


    上個月,她們這些罪囚女卷最初為明軍監督幹活時,就有人大膽勾搭上了一個哨長軍官。


    結果很快被舉報,那哨長軍官和勾搭他的罪婦,被一起斬首示眾!


    罪名是兩人觸犯了軍法,禍亂軍心,意圖敗壞軍中風紀,罪大惡極!


    從此,不論是新軍將士,還是罪囚婦女,再也不敢搞什麽見不得人的交易。


    軍法無情,她們可都是見識過的。


    所以,即便顧橫波曾身為秦淮名妓,自問能拿得下大多數男人,也曾想以才色脫離苦海,卻也不敢妄動。


    至於誰忠於龔鼎孳?


    她當初嫁給龔鼎孳為妾,便是因為龔鼎孳的好名聲、家勢,以及龔鼎孳為她花費的重金。


    如今龔鼎孳不僅什麽都沒了,而且還連累得她成為罪囚,她如何還會再忠於龔鼎孳?


    況且她並非正室夫人,隻是如夫人(妾)而已。


    另外,早先龔鼎孳要仕清時,她就勸說過,甚至還曾拿繩子勸說龔鼎孳一起自殺就義。結果龔鼎孳不肯死不說,還對外宣稱,是因為舍不得她死,才卑躬屈膝仕清的。


    好險沒把她給氣死。


    從那時起,她跟龔鼎孳之間就出現了巨大的隔閡,感情也破裂了。


    “好了,飯菜看著都沒問題,你們可以走了。”伍長的說話聲令顧橫波迴過了神。


    顧橫波立即施禮,道:“有勞軍爺了。”


    就準備走。


    一向很少跟其他男子說話的徐燦卻忽然指著桌上道:“軍爺,那份可是傳聞中的《大明報》?”


    伍長露出詫異之色,道:“怎麽,你不僅識字,竟然還知道大明報?”


    徐燦道:“罪婦確實識字,不知軍爺可否將這份《大明報》借給罪婦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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