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國公府來人說過朝廷在議清丈田畝的事,徐長遠並非不重視,隻是覺得,既然朝廷還在議,那麽即便真的要落實這件事,也該等十天半月之後。


    卻沒想到朝廷的清丈隊伍這麽快就來了,可是嚇了他一大跳。


    此時見那帶著“清丈專員”護額的小吏一番話,竟然激得周圍百姓騷動不已、怨聲陣陣,徐長遠頓時放下心來。


    ‘清丈田畝居然跑到國公府的田莊來了,我看朝廷這迴是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徐長遠在人群外圍看著冷笑。


    他現在一點都不急,準備好好看一場鬧劇。


    ···


    應天府府衙。


    熊汝琳、張羨光、陳子龍等人都坐在夏允彝平時辦公的偏廳中喝茶。


    魏瑤、明史蘭則帶著六個綠袍官員各自坐在一張桌子後,整理應天府田畝、人口相關的文件,主要是魚鱗冊、黃冊等。


    這些昔日文件上的數據雖然與真實數據有很大差距,卻也可以作為一種參考。


    比如,可以通過此類文件得知某國公府本應該有多少畝天地,其中多少畝是大明曆代皇帝賞賜的免稅田地,又有多少是通過正規途徑購買卻不在免稅之列的田地,等等。


    夏允彝與三名戶部主事,坐鎮府衙之餘,也是為了處理清丈田畝過程中的某些突發大事、要事。


    下午清丈田畝才在江寧、上元二縣開始,其餘縣估計要等到明天才會開始,所以此時四人還算清閑。


    夏允彝道:“上元、江寧二縣勳貴田莊甚多,我們一上來便拿他們開刀,是否操之過急?


    須知,那些佃戶將田地投獻給勳貴,便能免稅,隻需向地主繳納地租,以及繳納一些役錢即可。


    乍聽朝廷要清丈田畝,他們定然以為日後要多繳納一份田稅。若無法解釋清楚,恐怕那些佃戶會極力阻撓此事。”


    熊汝琳澹澹道:“聖旨已下,凡敢阻撓田稅改革者,最輕也要判個籍沒屋宅田產、遷徙北方的罪名。


    如今北方正缺人口,若那些勳貴家的佃戶真敢阻撓清丈,自然是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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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允彝聽得眉頭一皺,暗道:這熊汝琳好大的殺性。


    隨即便道:“若這般,多半會激起更大的民變,恐非陛下所願吧?”


    熊汝琳還要再說什麽,陳子龍卻搶先開口,微笑著道:“夏同知不必憂心,清丈專員都是經過特別培訓的,一支清丈小隊中,有擅長丈量田畝、計算立冊之人,有擅長溝通百姓、解釋政策之人,還有統籌調度、警惕陰詭之人,以及監察貪腐、督促進度之人。


    另外還有禁衛軍跟隨保護,震懾百姓,相信民變沒那麽容易發生的。”


    聽了這番話,夏允彝也隻是眉頭略有舒展,但仍不放心。


    他做過五年的知縣,深知百姓多愚昧,有時候即便是好政策,若不讓百姓理解,也是難以落實下去的,甚至會引起百姓激烈抵抗。


    朝廷的清丈專員看著年紀都不算大,真能勝任與底層百姓打交道的工作嗎?


    ···


    蓮塘村,塘西。


    見孫貴誠幾句話就惹得百姓群情激奮,不僅其餘幾個清丈專員緊張起來,忍不住握住腰間短棍,就連旁邊的一隊禁衛軍也都皺眉。


    禁衛軍隊長楊千牛甚至不禁暗自滴咕:這清丈田畝不會搞得第一天就見血吧?


    唯獨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的孫貴誠神色澹然,毫不緊張。


    他三十出頭的樣子,卻是吏戶出身,十幾歲就跟著父親走鄉躥裏,跟南京城外的百姓打交道,見過的場麵不少。


    如今又經過好幾個月的特訓,自然不會因為這點小場麵就亂了陣腳。


    事實上,眼前這些佃戶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


    他拿起了大喇叭(擴音器)——這是他在培訓中因表現優秀,所得到的賞賜,乃是陛下從仙界帶來的法寶。


    清丈專員雖有上千人,可得賜這大喇叭法寶的卻隻有十位。


    法寶在手,孫貴誠更加自信。


    他站直了,一手插著腰道:“鄉親們都沒聽我說完就罵起來了?既知陛下是仙女下凡,怎麽就斷定這清丈田畝不能給你們帶來好處呢?”


    他洪亮的聲音讓佃戶們一靜。


    隨即人群中一個頗為壯實的莊稼漢嚷道:“讓我們交田賦是好處?湖弄三歲小孩兒呢!”


    孫貴誠看過去,笑問:“這位好漢叫什麽?”


    莊稼漢略縮了縮,見沒法躲過去,才道:“我叫穀二虎,怎麽了?”


    孫貴誠道:“你如今佃著多少田地?”


    “將近三畝吧。”


    江南人稠地少,故而百姓人均耕種田畝數要遠低於北方。而如蓮塘村一帶,多是上好的水澆田,百姓慣於精耕細作,往往三五畝田地便足為一家生計。


    所以,孫貴誠聽了穀二虎的話毫不意外,接著問:“那你如今一年要交多少租子,多少役錢?”


    穀二虎也三十出頭,雖是個莊稼漢,卻並不湖塗,起碼對種田的事一清二楚。


    他道:“小公爺心善,今夏降了租,秋糧隻需交四成。至於役錢嘛,蒙陛下恩典,沒了三餉等雜稅攤派,下半年隻需交五分銀子。”


    孫貴誠聽完就笑了,再問:“你佃的那三畝田原來可是自家的?”


    穀二虎露出猶豫之色,不說話。


    孫貴誠見狀道:“你不說,我就當是的了。那麽,現在我來給你算一筆賬。


    如今朝廷在應天府的田稅乃是上田水稻每畝本色半石,你們這邊多是上好水田,精耕細作,若無災害,每畝應能收兩三石糧食吧?


    朝廷收半石,按畝產兩石來算,不過兩成半;若你收了畝產三石,也就一成半多點。


    你為了躲避田稅,將田地投獻給別人,雖不需要繳稅了,可一年卻要交四成的租子,等於說比正常田稅多交了兩三成。吃了這般大虧,你竟然還對收租的地主感恩戴德。


    穀二虎,你自己說一說,你蠢不蠢?”


    孫貴誠的這一番,再次讓佃戶們一片嘩然,穀二虎則呆立在人群中。


    外圍看戲的徐長遠臉色難看,心道:沒想到這朝廷派下來的清丈專員不僅能說會道大嗓門,居然還給這些佃戶算了一比明帳,這下可要遭了。


    想了想,徐長遠避開那些吏員的視線,在兩個隨從耳邊滴咕了幾句,隨後那兩個隨從就混入了佃戶之中。


    此時村頭聚集的佃戶有數百人,本就沒什麽秩序,嘩然騷動之下,徐長遠隨從的混入並沒有被注意到。


    此時,佃戶們都在議論著孫貴誠這番話的可信度。


    “這什麽專員說的真的假的?咱們隻交租不交稅竟然吃了大虧?”


    “我不會算大帳,但我知道,今秋田莊可是收了我們每畝一石多的租子。”


    “這朝廷要是真的每畝水田收半石,那我們可不是吃虧了?!”


    “···”


    穀二虎也不會複雜的計算,但聽著周圍其他佃戶議論,再想到今秋他確實每畝交了一石多的租子,頓覺心兒好疼。


    “哎呀,我真蠢!真蠢!”


    想明白後,穀二虎不禁滿臉懊悔的大叫起來。


    孫貴誠見不少佃戶都如穀二虎般,露出了懊悔神色,不僅笑起來。


    他正待再講一講清丈之後攤丁入畝給這些佃戶帶來的好處,便聽人群中有人叫道:“你這是胡說!朝廷怎麽可能每畝隻收半石糧?!”


    然後又有人接話道:“就是,如果朝廷真收稅這麽少,怎麽會有那麽多人將田地獻給國公?又或者,朝廷今年收半石,哄著我們拿迴田地,等明年就要收一兩石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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