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午間適合出海的平潮時刻在午時六刻左右,也就是朱塬習慣計時方式的正午十二點半前後,朱塬來到城外,與海軍都督華高一起送走這一批由營海衛指揮僉事張億負責押送的糧船,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一點。


    何瑄把午飯送到了碼頭這邊,邀請華高一起簡單吃過午飯,朱塬才乘坐轎子返迴城內。


    剛剛到家,另外一位府裏的內侍提醒,來自福建漳州的古財主已經等候多時,記起是昨晚答應的事情,便吩咐把人帶到花園的明心堂。


    何瑄帶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瘦臉短須中年進門時,朱塬正在明心堂西側的茶室內翻看輿圖。


    漳州,無論是當下還是後來,似乎存在感都不是那麽強,更有趣的可能反而是它的兩個鄰居,北邊是泉州,當下的福建營海分司和泉州市舶司衙門所在,南邊,是大名鼎鼎的潮州。


    “漳州漳浦縣古仲仁,拜見營海使大人。”


    明顯帶了地方口音又能讓人聽懂的古怪腔調。


    “起來吧。”


    坐在桌邊的朱塬又瞄了眼輿圖,找到漳浦縣的位置,那是漳州臨海的一個縣,正要接著說什麽,何瑄捧了一份禮單送上。


    朱塬翻開看了眼,笑道:“你倒是聰明。”


    這份禮單,不僅隻是一些地方特產,諸如果脯、茶葉之類,而且數量也都不多,每樣都在10斤以內。


    已經起身地古仲仁恭敬立在旁邊,頷首道:“小的知大人清廉,但空手上門,總不是為客之道,些許土產,還望大人不要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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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就收下了,今晚嚐嚐,”朱塬把禮單重新遞迴給何瑄,又示意:“你也坐吧。”


    何瑄收過禮單,注意到古仲仁表情為難,知道他不敢上前和自家大人坐在一張桌旁,搬了凳子過去,再捧上茶水,這才退出了屋子。


    朱塬這才發覺在偏廳見客不太對勁,卻也沒有起身到外間的意思,再次看向桌上的輿圖,直接問道:“你們古家是做什麽的?”


    古仲仁剛把茶水送到嘴邊啜了口,聞言連忙收起杯子,答道:“小人祖籍本在河北真定府,當年宋室南渡,家族跟隨一路南遷至漳州,後世代耕讀為生,直到如今。”


    朱塬敏銳地抓住了‘耕讀’二字。


    封建時代,能說出耕讀傳家的,其實都不算普通人。就像最有名的諸葛亮,說什麽‘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其實諸葛家哪怕在諸葛亮之前,也是傳承數百年的大族,即使說不上顯赫,也一點都不‘布衣’。


    如果朱塬是這個時代的讀書人,肯定會順著古仲仁的話語,詳細追問古家祖宗都有哪些事跡,當過什麽官,再緬懷一下當年那一段不堪的曆史。


    可惜朱塬不是。


    於是跟著問道:“耕讀的話,古家有多少土地?”


    這……


    古仲仁明顯怔了下,頓了頓,還是如實說道:“大略……三千七百餘頃。”


    朱塬聞言,稍稍換算,畝土地,確實很‘躬耕’了,帶著笑,又追問:“應該還有其他產業吧?”


    古仲仁更遲疑。


    不過,想起匆匆離開漳州之前父親的交代,這改朝換代間隙最是兇險,福建又有陳友定之事,雖說已被清算過一次,但誰知還會不會有下次,恰好碰到這樣一個進獻胡姬結交新帝近臣的機會,無論如何都要把握住。


    古仲仁也提前打聽過,這位年少的營海使,那‘送五百年國祚’的傳聞不說,隻是這大半年來在明州的所作所為,就……實在讓人看不太懂。


    隻確認一點,是個能臣。


    甚至,也完全配得上他傳出的那份名聲。


    這樣一個人,相比那位前些日子抵達泉州各種心思很容易被人看穿的營海副使,顯然是更值得古家依附。


    打定了主意,古仲仁很快確認對這位必須要完全坦誠,於是道:“迴大人,除開田地,古家還從事藥材、茶葉和冶鐵等生意,後者因那朝廷政令,已經停下。另外,古家還有大小二十餘艘船隻,或捕魚或從商,可惜錯過爭取海貿牌照時機,正要全部改做漁船。”


    朱塬聽古仲仁說完,笑道:“看來你消息不夠靈通,這捕魚的生意,你們怕也做不了了,我上午剛讓他們擬寫禁令,今後不會再允許民間擅自從事海捕。”


    本來穩重的古仲仁明顯沒想到,不由‘啊——’了一聲。


    朝廷禁止民間擅自開礦,古家收益豐厚的冶鐵生意已經被迫停下,營海司啟動海貿牌照機製,因為觀望,沒能第一時間出手的古家也失去了這份營生。


    本來,了解到明州這邊的海捕詳情,打算利用家裏本有的船隻開展捕魚生意,如何也沒想到……這,又沒了!


    朱塬瞄了眼古仲仁表情,大概能夠想象,當下,不隻是沿海,大明各地,不知道因為自己的各種提議,有多少大戶因此失去了財源。


    拿起桌上炭筆,朱塬沿著漳州向外描畫著,一條線延伸往東邊的那座大島,一條線又往南,一邊主動再次開口,問道:“朝廷即將進行的這次科舉,古家挑了子弟去金陵應試沒有?”


    古仲仁正心思恍忽,聞言連忙打起精神,搖頭道:“大人,古家……不曾。”


    這也是作為族長的父親拍板的,認為新朝初立,古家不適合出頭。


    朱塬道:“具體哪個日子還沒定,但科舉肯定是這個月舉辦,你們古家若真是世代耕讀,可以挑一些年輕後生,趕緊送去金陵。”


    古仲仁稍稍琢磨,忽然有些了悟,難掩激動道:“大人,那……古家可否從你這裏得幾份薦書?”


    提前打聽過。


    這次科舉,門檻似乎很低,隻需要地方官開具推薦文書即可。


    朱塬搖頭:“我不合適。”


    古仲仁剛興起的期盼頓時冷掉。


    朱塬又看了他一眼,說道:“不出意外,我可能是主考官,至少是之一,如果我來推薦,為了避嫌,你古家子弟再出色,我也不能收啊。”


    古仲仁頓時又有些錯愕。


    眼前這少年……那怕有著偌大名聲,但,這至多束發的年紀,如何能當得一次科舉的主考?


    不過,古仲仁很快又迴過神。


    未來的主考官大人讓古家派遣子弟去赴考……這暗示……不,這都是明示了啊!


    想明白這些,古仲仁捧著茶杯的手都有些顫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立刻起身,再次大禮拜下。


    朱塬已經擺手:“別想那麽多,和你說這些,是因為朝廷真的正處於用人之際,不隻是你們古家,漳州地方的其他氏族,你也可以幫忙說說。”


    古仲仁立刻點頭。


    隻是,怎麽可能不想那麽多?!


    朱塬想了想,又道:“坦白和你說,古家的生意,不少都是因為我的提議而斷掉的,這些你們時間長了肯定會知道。不過,新朝初立,百廢待興,將來肯定還會有其他更多機會。古家底蘊在這裏,若是能忠於朝廷,盡心出力,將來一朝顯赫,也不是沒可能。”


    古仲仁聽完,再沒忍住,小心把茶碗放在一邊側幾上,俯身拜下:“仲仁謹聽大人教誨。”


    本能地隨手落下一枚棋子,朱塬暫時也沒想太多,再次示意古仲仁起來,想了下,說道:“剛剛,你提起你家裏還做了藥材生意?”


    古仲仁點頭。


    朱塬道:“這方麵,可以多注意一下。”


    古仲仁不明白朱塬為何有此一說,還是連忙答應,並且牢牢記在心裏。


    兩人又說了一些話,累了,朱塬便打發古仲仁離開。


    何瑄喊了仆婦抬著肩輿過來,朱塬交代一聲,再次轉向明倫堂所在的院子。


    等肩輿放下,寫意幾個已經在等待。


    院子裏沒人,倒是四周的門前窗邊,一個個探頭探腦,望眼欲穿的模樣。


    朱塬掃了一圈,指了指其中兩個:“來。”


    李清照的那篇《聲聲慢》,被朱塬拆成了二十多個名字,當下指點的就是開頭兩個,‘尋尋’和‘覓覓’,這是那位前些日子見過的忽魯謨斯商人尹布·刺那兀羅送來的兩個女奴。


    不得不說,那位商人與朱塬的會麵雖然不愉快,但真是能屈能伸,聽聞這邊搜羅胡女,還是主動送了人過來。


    當然,朱塬照例沒有白要。


    實際上也明白,這邊按照市價買賣,大概率是給少了,有些……或許還要少很多,但,隻要名義上無可指摘,細節,也就無所謂。


    朱塬本就不想再做一張白紙。


    兩個棕發棕眸卻高鼻深目的嬌小姑娘很快走了過來,跟著朱塬來到明倫堂東屋臥房,不用誰開口,等朱塬在床邊坐下,就主動跪在地上幫著自家主人脫掉鞋子。


    寫意瞪了眼另一邊想要噘嘴的留白,對朱塬道:“小官人,早上讓接的人到了,要看看麽?”


    想起是采桑的姐姐,朱塬點頭。


    等寫意去喊人,朱塬捉過腳邊一個丫頭下巴,抬起來欣賞著,一邊問留白:“梧桐的衣服做好了嗎?”


    寫意姐姐不在,留白就小小都起了嘴巴,卻還是道:“正做呢,靴子……要外麵找匠人。”


    “快些做,我還挺期待的,”說著又想起一件事,朱塬道:“她們的身份牌子,都可以中西結合,你們兩個,嗯,叫什麽來著?”


    兩個和采桑她們一般大的小丫頭比梧桐她們早到了些日子,但還是聽不懂漢話,感覺似乎是在說起自己,隻是討好地抬頭對朱塬眨著眸子。


    留白見自家小官人卡住,不想接話,嘴上還是道:“杜麗雅和薩拉。”


    “對,”朱塬點頭,說道:“就是杜麗雅·尋尋和薩拉·覓覓。”


    反了……


    留白這次沒再開口。


    反正,這兩個胡女,不熟悉的話,也分不清那個是尋尋,那個是覓覓。


    等兩個小妮子幫自家小官人脫掉鞋子,留白主動上前一些,幫著把朱塬外袍脫掉,又都囔:“小官人,是要讓她們陪著午睡麽?”


    朱塬抬手輕輕給了麵前滿是酸味的丫頭一記,可惜秋日裏穿衣厚了些,沒手感,隻能道:“不讓她們,你來好了。”


    留白心中喜悅,隻是,想到昨晚的兩個暖床丫頭,嘴上卻忍不住毒舌:“奴可受不得這恩典呢。”


    “敢這麽和我說話,看來等下要好好收視一番。”


    這邊正說著,寫意帶了一大兩小三個女人過來。


    其中一個是采桑。


    另外兩個……


    嗯。


    兩個?


    朱塬坐在床邊,看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十多歲的丫頭跪下和自己見禮,等她們抬頭,對比一下立在旁邊的采桑,再看眼前明顯有著幾分相似的兩張漂亮臉龐,感覺哪裏不對。


    不是說一個嗎?


    不過,稍微一想,朱塬也就明白。


    不由苦笑。


    說著朝大的那個示意:“你叫什麽?”


    女子目光有些羞怯地垂首道:“奴家……”說道這裏,似乎想到什麽,稍稍遲疑,才說道:“……家裏排行第三,叫伍三娘。”


    朱塬瞄了眼旁邊妮子。


    這個應該是四娘。


    采桑……不知道是不是五娘?


    而且,這應該是兄弟姐妹一起排行的結果,如果隻算姐妹的話,朱塬知道,旁邊小的,應該就是采桑說的二姐,大的是大姐。


    嗯。


    這不是重點。


    朱塬看了眼寫意,又瞄了眼小表情裏明顯開始透出心虛的采桑,最後重新轉向伍三娘:“搞錯了吧,采桑隻說一個姐姐,怎麽你們兩個都來了?”


    伍三娘聞言,表情裏閃過驚訝,扭頭看了眼自己妹妹,意識到當下場合似乎不妥,重新轉迴身子,訥訥道:“這……這……”


    朱塬示意伍三娘旁邊妮子:“你說,怎麽迴事?”


    伍四娘同樣心虛,也遲疑片刻,才小聲道:“差官來了,說要接……接采桑的姐姐來大人府上,恰……恰好姐姐也在。”


    看吧。


    搞錯了。


    而且……


    再看地上和旁邊的兩個妮子,這真是,連自己姐姐都賣啊。


    想到這裏,朱塬笑了下,擺手道:“既然搞錯了,就送迴去吧,”說著指了指伍四娘:“你留下就行。”


    隻是,朱塬說完,地上的伍三娘卻沒有動。


    氣氛稍稍僵持,朱塬正要再開口,伍三娘突然喃喃道:“大人,奴,奴家,沒得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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