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桑忠昌眼看著就要倒黴的時候,忽見一位女子飄然從暖香閣二樓樓梯上走了下來。


    隻見她身上穿著一身青色的綢裙,身材並不高大,反而有些瘦弱,五官長得十分清秀,皮膚也很好,宛若凝脂一般。然而她的氣色卻很不好看,不但臉色蒼白,就連臉頰兩邊都略微凹陷了下去。


    這女子一下樓,原本十分嘈雜的暖香閣內,頓時變得異常安靜——不但連那些竊竊私語的看熱鬧的客官們都變得鴉雀無聲,就連那張牙舞爪的桑忠昌居然也閉上了嘴。


    那方才還在討饒的老鴇也是十分驚訝,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迎上幾步,伸手扶住那姑娘,低聲細語地問道:“姑娘,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嗎?怎麽下樓來了?”


    蕭文明聽了這話,才意識到此人便是那桑忠昌一心要見的蘇舜欽了。


    再仔細看她,果然長得十分美麗還在其次,渾身都上下都透著一股靈透之氣,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大家閨秀的風範,她的氣質在這處青樓妓院中更顯得格格不入,宛若出塵的仙子一般。


    這大概就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吧?


    就是這樣一位美女,難怪溫伯明會對他動情了。


    蕭文明是個近視眼,看遠處東西的時候,一定要眯縫著眼睛才能勉強看清楚——看蘇舜欽的時候也會例外,看了許久,才將他的神態容貌略微有了個大概的印象。


    這時卻聽董婉青耳語道:“怎麽樣?蘇舜欽姑娘好看嗎?瞧你這副德行!把眼睛都看直了,可別是喜歡上她了吧?”


    蕭文明點點頭,卻又搖搖頭:“蘇姑娘確實是個美女,但我總覺得他太憔悴了些。似乎有些病態的感覺,我可不喜歡這種林黛玉。”


    “林黛玉是誰?”董婉青追問了一句。


    “嗯——”這個時代是沒有紅樓夢的,蕭文明也沒法用三言兩語,就向董婉青解釋清楚,便說道,“你不管林黛玉是誰吧。反正我喜歡稍微活潑陽光一些的。”


    “哼!你的要求還真多,蘇舜欽這樣的姑娘你都不喜歡!”董婉青嗔了一句,臉上卻掛上了由衷的笑容。


    蕭文明這邊正同董婉青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那邊蘇舜欽已是飄然來到了桑忠昌的麵前。


    隻見她輕輕甩開了老鴇子扶著的手,朝桑忠昌蹲了蹲行了個禮,一張粉紅色的櫻桃小口輕啟道:“桑公子,小女子這廂有禮了。今日身上確實不方便,未免怠慢公子了,還請公子見諒。”


    一樣的幾句話,從蘇舜欽口中說出來,就是要比那老鴇子有說服力的多。


    桑忠昌聽了她的解釋,既不發火了、也不鬧事了,就連身子都酥麻了半邊,嘿嘿傻傻一笑:“蘇姑娘怎麽不早說?也免得我發那麽大的脾氣……”


    蘇舜欽微微一笑:“桑公子通情達理,小女子就謝過了,那我便少陪了吧!”說著,蘇舜欽一轉身就要重新迴樓上去。


    原來蘇舜欽其實也不想見這個桑忠昌,隻是他不想讓暖香閣裏的人,為了自己的緣故得罪了這位桑公子,便隻好違心地先下樓同他說句話、告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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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大家都有台階好下。


    誰知蘇舜欽的這點心思,桑忠昌居然完全不領情。


    他見蘇舜欽來而複返,立即阻止道:“別忙!蘇姑娘既然下樓了,那就坐下談談吧。蘇姑娘彈的一首好曲,我正要請你到我家唱一出堂會呢!姑娘身上不是來了事兒嗎?迴家我親自給姑娘泡紅糖大棗茶吃——大棗,那是山東運過來的新鮮的棗子;紅糖也是,南越國進貢的。都是最補血的東西,保管姑娘一吃精神頭就來了。”


    桑忠昌越說越是來勁,蘇舜欽卻越聽越不是滋味。


    原本女孩子身上來事,就不是什麽多光彩的事情,同你這麽個陌生男子說,已經是一件很羞澀的事了,可你倒好,大庭廣眾地說出來,這是要羞死蘇舜欽嗎?


    因此蘇舜欽的臉色就愈加難看了。


    然而她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多少還能繃得住情緒:“那就不必了。小女子原本身子骨就弱,今天既吹不得風、又見不得光,實在是多有不便。”


    “沒什麽不便的。姑娘不能吹風、不能見光,這也沒啥大不了的,我這就叫家裏的轎夫抬一頂大轎子來,從轎子裏進、從轎子裏出,保管見不得光、也吹不著風。”


    原本蘇舜欽就不打算見這個桑忠昌的,隻是聽他逼的實在太緊,老鴇勸的又懇切,無奈之下他才下樓來打發兩句也就是了。


    實在是沒想到,桑忠昌居然是這樣的胡攪蠻纏,也屬實出乎蘇舜欽的意料。


    也就虧得蘇舜欽涵養好,這才沒有發火,依舊在不厭其煩地解釋:“桑公子是江南道總管家的大公子。府裏的轎子都是官家的轎子,我一個賤婢,怎麽好隨便就坐?豈不是辱沒了官家的威嚴?”


    蘇舜欽因父輩一代的政治鬥爭遭了殃,那被貶為賤籍,永世不得翻身,這是籠罩在蘇舜欽和他家老小身上,最深重的一塊傷疤。隻要一想起來就會隱隱作痛,一旦揭開更是苦不堪言。


    而蘇舜欽現在都主動把話說到這種份上了,隻要桑忠昌是個人,都不能不懷有幾分惻隱之心,今天這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算了。


    然而桑忠昌的話,還是大出眾人之預料,引得眾人一片嘩然:“什麽賤婢不賤婢的?不過是朝廷發下來的一張紙,何必這樣看重?不瞞蘇姑娘說吧,我都從爹爹那兒都聽說了,皇上正想為新政一案平反,說不定蘇家的賤籍也就一筆勾銷了!”


    新政一案,乃是前朝的一場重大的政治鬥爭,甚至關係到當今皇帝登基的合法性,其複雜程度難以言表。


    蕭文明也隻不過聽說過一個大概而已,而並不知道其中的詳情。


    有好幾次蕭文明想請教一下溫伯明的,然而溫伯明的父親也是此案當事人之一,有些話他也不能明著說。再加上蕭文明事務繁忙,這件事情也就暫且擱下了。


    然而現在猛然間聽到一個為新政平反的消息,這就有些駭人聽聞了。


    蕭文明作為局外人中的局外人,雖然不知道其中到底藏著多少隱情,但也敏銳地意識到:隨著此案的沉屙泛起,必然會引發一場新的政治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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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舜欽對政治鬥爭沒有任何興趣,但是賤籍卻是她實打實的背著的,聽到桑忠昌帶來的這個莫大的好消息,竟激動得眼眶都濕潤了,蒼白的臉上也泛出了血色:“真……真的嗎?”


    桑忠昌見蘇舜欽動了心,不無得意地笑道:“真不真的,我說了,你也不信。不如蘇姑娘到我家唱幾支曲,要是伺候舒服了,我一高興,就求著我爹寫一道奏章,皇上見了說不定就直接免了你全家的賤籍。如何?”


    蘇舜欽這迴是真的動了心了。


    如果朝廷能免了她和她全家的賤籍,就相當於將她從這火海裏救出來一樣,相當於迎來了第二次新生。


    她怎麽能不動心?


    “那……那……那我就……”


    蘇舜欽剛要答應,卻見一位書生緩步下樓,淡淡說道:“皇上要給新政平反?這事兒我怎麽就不知道呢?就是皇上真有這樣的意思,先要有禦史言官吹風,再有朝堂公卿會議,再發六部商討,最後由禮部擬旨頒發天下,然後才能肅清冤獄、清理賤籍。這一套走下來沒有個兩三年是不能成功的。桑公子說,隻要乃父一道奏折,皇上就會立即俯允。嗬嗬,這牛吹得恐怕大了些吧?”


    這幾句話說的義正詞嚴、有條不紊,當場就把桑忠昌扯的謊給拆穿了,讓這位桑大公子惱羞成怒,挪動著肥胖的身軀,嗬斥道:“你是什麽人,一個窮書生,也敢妄議朝廷大政?”


    此人是何人?


    暖香閣內一大半的人都知道,蕭文明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桑忠昌鬧是鬧成這樣,蕭文明卻始終保持沉默、一言不發,實在不是他的風格,如今見這書生突然出現,正是一個自己發言的大好時機,他當然要出頭說話——敲一敲邊鼓、充一充場麵。


    於是蕭文明立即站了起來,上前幾步,異常做作地拱手說道:“哎呀呀!哎呀呀!沒想到半鬆先生也在此處!先生大名,名動江總,在下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啊!”


    說罷,蕭文明還不忘多此一舉地朝在場的客人介紹:“大家都不知道,都不認識吧?這位先生就是臨海縣有名的溫半鬆,名諱上伯下明,乃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啊!”


    暖香閣之內,多有認識溫伯明的,也有不認識溫伯明的。但不管認不認識他,半鬆先生的文名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一聽他也來了,賓客們真是慶幸,慶幸今天自己這幾個錢花的可真是值啊!原本隻想喝一頓花酒的,竟沒想到一下子能見到這麽多的名人,能看這麽精彩的一出好戲。


    溫伯明原先是不知道蕭文明也來到這座暖香閣的。


    這年頭沒有微信,也沒有手機,不可能蕭文明來之前,提前給他發條信息通知他一聲。


    因此,當蕭文明突然出現在這裏,他也是頗感驚訝。


    不過蕭文明此人向來是神出鬼沒的,忽然現身於此,雖然在常理之外、卻在情理之中,轉念一想,溫伯明便也釋然了。


    並且蕭文明這麽一來,相當於給溫伯明提供了一個堅強的後盾,讓他可以更加理直氣壯地和桑忠昌說話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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