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抬高了嗓音:“諸位,我們都知道,為確保欠條之類的物件確實準確,上麵的數字,那都是要用大寫來書寫的。可這份欠條上卻全以簡寫代替,就給了發生紕漏的機會。諸位再看,這三千兩銀子的‘三’字上,似乎又有些怪異。”


    “哦,怪在何處?我看就是挺好的嘛。”湯光耀說道。


    這書生形容狂妄,但似乎對縣令湯光耀還是有幾分尊敬的。


    隻聽他耐著性子說道:“湯大人請看,這整張欠條,寫的十分古拙,不像是練過字的人寫的,不用想應當是沒了的蕭老千戶的親筆。然而老千戶文墨稀鬆,寫出的字如同刀槍劍戟,一提一筆之間沒有婉轉收合,因此這三千兩的‘三’字當中的一筆,十分粗糙潦草,可上麵一筆、下麵一筆,卻是暗含著溝壑,顯然是精通筆墨之人書寫的。諸位請看是不是我說的那樣?”


    原本這張字條本就十分簡短,字跡也跟小孩子似的,實在沒什麽好看的。


    而這書生所說的三千兩的“三”字,是個常用字,更沒什麽看頭。


    可被他這麽一介紹,眾人便是越看這個字越覺得假,看著看著,心中似乎有了主意:看來這個字,原本就是一個“一”字是在上下各加了一點一橫,才變成了個“三”字。


    這樣的做法就有些太過下作了,不用問,其始作俑者,斷然是徐世約無疑了!


    徐世約此人在士紳之中的名氣不是很好,都當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奸商,隻不過他平日裏出手還算大方,又同縣太爺有些交情,在州府裏也是能說得上話的。


    因此眾人才對他是敢怒而不敢言。


    如今徐世約假造欠條,幾乎已經是落了實錘了,而這件事情又極像是徐世約這廝能夠做得出來的。


    眾人雖不敢當場咒罵,可臉色卻發生了大的變化,紛紛斜眼注目,看著這個已然有些驚魂失魄的徐世約。


    這時的蕭文明才又重新意識到,原來有那麽幾秒鍾,自己是錯怪了這個書生了。


    原來這書生方才幾句話,開篇是說要以證據為先,然後再將最鐵的證據給駁倒了,相當於用徐世約和湯光耀自己的話駁倒了他們自己。


    此人目光如炬、口若懸河,能有這樣的才幹,在這麽多迂腐的書生之中,可說是出類拔萃了!


    更關鍵的是此人用心正道,是幫著蕭文明說話、幫著公理說話的,就更加難得了。


    蕭文明有心結教一下這個書生,然而現在這個場麵卻還不是時候,並且他這樣幫著蕭文明,蕭文明也不能辜負他的這番好意。


    於是蕭文明兩道眉毛一聳,嗬問道:“徐世約,你都聽見了吧?這話你怎麽說?”


    自被那書生點破心思起,徐世約也就處在懵懂的狀態之中,又被蕭文明這麽一質問,頓時是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應答,隻能用求助的眼神,看著身旁的縣令湯光耀。


    這時的湯光耀也是異常尷尬,一看徐世約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都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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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從心裏痛罵起來了:都是你這廝做事不謹慎,你現在看著我做什麽?還不趕緊把頭扭過去,難道要滿堂的士紳都以為是我指使你這麽做的不成?


    徐世約打算騙取臨海屯錢財、土地的事情,湯光耀是知道的。


    原本知道了徐世約打算的湯光耀,還勸了勸他這位好朋友:說這種事那畢竟棘手,臨海屯再不濟,也是朝廷的正經屯田所,可不是好對付的。


    然而當時徐世約是打了保票的,這件事情一定能夠做得天衣無縫,並且他做了保證從臨海屯裏弄來的錢,可以交出一半來給縣裏——湯光耀無論是打算留著自己使,還是給縣裏攢政績,都悉聽尊便!


    見自己有利可圖,湯光耀才同意了徐世約的計劃,並且默認下來:在發生糾紛的時候可以幫他說上一句兩句話的。


    然而眼看事情就要成功了,卻偏偏被攪了,並且自己身上還粘上了髒水,這是湯光耀所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


    除了還多少要點麵子之外,他更害怕蕭文明這個不知深淺的愣頭青,抓著自己的小辮子不放,那這辛苦混來的功名,也就煙消雲散了。


    因此,湯光耀舔著臉說道:“哦,是嗎?這字條上麵像是塗改偽造的,本縣倒是沒看出來啊!不過既然事情有了爭議,那這筆撫恤銀就沒法立即發放了,還是先暫扣在縣衙裏,等事情調查清楚了以後,再行發放不遲。”


    好一隻老狐狸啊!


    這一手太極推手的功夫,可謂使得出神入化!


    將原本已經板上釘釘了的偽造文書的事情,說成了“有所爭議”,這就讓事情變得又有了迴旋的餘地。


    並且湯光耀作為縣令,就有分辨刑獄、主持糾紛的職責,實際上主動權依舊落在他的手裏。


    這樣的結果,蕭文明怎麽能夠接受?


    尤其是還受到了湯光耀、徐世約這兩個混蛋的愚弄!


    於是蕭文明怒目圓睜道:“今天拖,明天拖,拖來拖去,何時是個頭?我不管,錢是我們臨海屯的,今天我一定要把錢取走!你們合起夥來騙我,當我不知道?”


    湯光耀原本以為自己耍了個小手段,就能騙倒了蕭文明的,沒想到這個毛頭小子居然完全沒有被唬住。


    一計不成的湯縣令也惱羞成怒了,嗬斥道:“不知輕重!你這小子不懂規矩,敢這樣同我說話!別說你了,就是你爹在的時候,敢如此放肆的嗎?”


    “就是我爹活的時候,對你們太客氣,才讓你們蹬鼻子上臉的!”蕭文明針鋒相對道,“真當我們臨海屯裏沒人了嗎?我今天帶來這麽多弟兄,要是拿不到他們的撫恤銀,我如何向他們交代?”


    蕭文明正在慷慨陳詞呢,忽聽有人輕蔑一笑道:“哈哈哈,沒想到蕭大人的這些兄弟還真好說話。原本一人二十兩撫恤銀的定額,打了五折,居然還能交代的過去。看來還真是蕭大人的好弟兄啊!”


    這話很不中聽,傳到蕭文明的耳中,讓他的血壓都升高了不少,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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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穴動脈突突地跳。


    他扭頭看去,卻發現在這大放厥詞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剛才那個替自己說話的那個書生——隻見他臉上一副恬淡的神情,正夾著一口青菜往嘴裏咽。


    這人方才隻在三言兩語之間,就幫了蕭文明的大忙。


    因此,對於此人的話,蕭文明更要仔細思量一下。


    誰知這一想,卻發現話中別有玄機,乃是在指點自己。


    按照這書生的說法和意見:且不論湯光耀願不願意給這筆錢,就算是他給了,那拿到的也並不是足額的五千多兩銀子,而隻是其中的一半;並且拿了這筆錢以後,剩下的銀子就再也沒有可能拿到手了。


    這也就相當於承認了這麽個打了折的數字,臨海屯無論如何都是吃了虧了。


    同時,這樣強行取錢,也會徹底得罪縣令湯光耀。


    這是一個“三輸”的結局。


    像湯光耀這種無恥的小官,蕭文明倒不是不能得罪。但在自己毫無根基、又不知對手底細的情況下,就輕易得罪父母官——蕭文明倒也沒有蠢到這副樣子。


    那麽眼下這個僵局如何破解呢?


    難不成真的要自己妥協嗎?


    這時又是那書生說道:“哎呀呀!真是煩死了!煩死了!好不容易吃上一頓飯,竟有這樣大的麻煩!要我說,湯大人也不要著急,蕭大人也不要生氣。至於徐公子的事情嘛……也可以慢慢商量。反正今日這麽多式神都在此地,幾樣關鍵的無證也都傳看過了,都可作為見證。是非曲直大家心裏有數,可待日後慢慢分辨。良辰美景,我等還是吃飯喝酒、吟詩作對的為好!”


    “是啊!是啊!先吃飯!先吃飯!諸位,酒菜還夠不夠,不夠盡管說話,我叫下人來添。”已然被頂到杠頭上的徐世約慌忙接過此人的話頭。


    這時,冷靜下來蕭文明,也意識到這個書生替自己出了一個極好的主意。


    雖然他的提法同湯光耀貌似沒有什麽大的不同,但在潛移默化之中,卻把在場的士紳全都納入到了這場糾紛之中,賦予了他們證人的義務。


    要知道,這些士紳雖然總體上是向著湯光耀的,但也並非鐵板一塊——有這些在地方上有麵子的人居中作證,那就算是湯光耀,也絕不可能專斷獨裁,也就給蕭文明留了一條後路。


    想通了這一點,蕭文明也就釋然了。


    其實自己這麽大半夜的跑到鼎香樓來也並非全無收獲。


    雖然並沒有當場把銀子拿到手裏,但至少也讓整個臨海縣的士紳都知道了縣裏克扣撫恤銀、徐世約偽造欠條虛構債務、趁著臨海屯死了千戶乘火打劫,這樣一係列事情。


    此外,還通過念了一首好詩,多少扭轉了自己在士紳當中文盲匹夫的形象,這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成果了。


    也是該擱置爭議、見好就收了。


    然而擱置爭議,並不意味著妥協放棄,而是要等待對自己最有利的時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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