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摩莉,用不著太擔心。他會好起來的。”她倆就斜靠在門框上,觀看著蓋茨先生和他的兒子。蓋茨先生個兒雖矮小,但動作敏捷。他的兒子身材高大,體格強壯,長得也英俊。兩個女人看著那孩子拎著空筐迴來,從送貨車後部提出另一個裝滿牛奶的筐子,微笑著聆聽他父親的吩咐,一邊還點著頭。在他們之間存在著最深刻的理解。這兩個女人都離開了男人,獨自撫養孩子;她倆懷著妒忌的心情相互扮了個鬼臉,各自笑了起來。


    自由女性1(5)


    “問題的關鍵是,”安娜說,“我們兩人都不準備僅僅為了讓孩子有父親而結婚。因此,隻要我們有了孩子,就隻好自食其果了。為什麽應該有孩子呢?”


    “你倒好,”摩莉心情不快地說,“你從來用不著擔心什麽,你盡可以聽其自然。”


    安娜鼓足勇氣———差不多沒有迴答,過了好一會才費勁地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一直拒絕按書本上的教條生活,為什麽還要擔憂世人不按常規對待我們呢?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又來了。”摩莉反駁說,“但我不是個理論家。你總是來這一套———遇到什麽事時,你總是先談理論。我可隻擔心湯姆。”


    安娜這時不說話了:她的朋友語氣顯得很生硬。她迴過頭來重新觀察那條街。蓋茨先生和他的兒子已拉著那輛紅色的送貨車轉過街角看不見了。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大街的另一端,那裏有一位男子正推著一輛手推車。“新鮮的鄉下糙莓!”他叫賣著,“今天早上現摘的鮮糙莓,早上剛摘的鄉下糙莓喲……”


    摩莉看了看安娜;安娜像小女孩似的咧嘴笑了起來。(她很不愉快地意識到:小女孩般的微笑可以用來緩解摩莉對她的批評。)“我去給理查買幾個糙莓來。”摩莉說,隨手從椅子上拿過她的手提包跑了出去。


    在溫和的陽光的照耀下,安娜又把身子斜靠在窗台上,一邊看著摩莉。摩莉已經跟糙莓販子熱烈地交談上了。摩莉哈哈大笑著,打著手勢,糙莓販子搖搖頭,表示不能同意她的說法,一邊將紅彤彤的果子倒在天平上。


    “你用不著交管理費,”安娜聽見摩莉在說,“我們為什麽得按商店出售的價格付錢給你呢?”


    “商店裏沒有早上現摘的糙莓,小姐,沒有這樣好的糙莓。”


    “哦,得了,”摩莉端起她那口盛著紅彤彤的果實的白碗走了,“騙子,你們這種人就是!”


    糙莓販子是個年輕的男子,一副麵黃肌瘦、營養不良的樣子。他抬起頭,怒氣沖沖地看著摩莉進入那個窗口。他看見了她們兩人,便一邊擺弄著白晃晃的天平,一邊說,“管理費,你知道什麽呢?”“那你就上來喝杯咖啡,跟我們說說吧。”摩莉說,臉上充滿挑釁的意味。


    聽了這話,那人低下了頭,對著路麵說,“即使你閑著無事,人家還有事情要做呢。”


    “得了,”摩莉說,“別這樣牢騷滿腹了。上來吃幾顆你自己的糙莓吧。開銷算在我身上。”


    他不知如何迴答她好了。他站著,皺著眉頭,他那張年輕人的臉因油光光的頭髮披得過長而顯得有些模糊。“隻有你是那種人,我可不是。”他自言自語地說,就像一個演員退到了幕後。


    “那你一定更壞。”摩莉離開窗戶,朝安娜哈哈大笑,一點也沒有愧疚的意思。


    安娜從窗口探出頭去,看見糙莓販子聳著肩膀,一副怨恨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所作的判斷是對的,於是便輕聲對摩莉說:“你傷害了他的感情了。”


    “喲,真見鬼!”摩莉聳聳肩膀說,“又迴到英格蘭來了———這裏人人都把自己封閉起來,動不動就生氣,一踏上這片僵化的土地,我就想發脾氣,大喊大叫。一唿吸到這神聖的空氣,我就覺得自己被關起來了。”


    “不管怎麽說,”安娜說,“他覺得你在嘲弄他。”


    對麵大樓裏走出另一個顧客。那是一個穿著周末休閑服的女子,褲子和襯衣都是寬寬鬆鬆的,頭上還紮了一塊黃色的頭巾。糙莓販子稱果子給她,雙方沒有發生任何爭執。在他握住車把將手推車向前推動之前,又抬頭看了看窗口,發現隻有安娜在那兒,安娜把自己尖尖的小下巴埋進臂膀裏,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他,他於是笑了起來,勉強裝出高興的樣子說:“管理費,她是說……”然後他便厭惡地輕聲哼了一下。他已經原諒了她們。


    他推著一車子紅彤彤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果子沿街過去了,口中一邊吆喝:“早上摘的鮮糙莓!今天早上現摘的糙莓喲!”他的叫賣聲不久就融入來自前方一兩百碼遠的大街上交通的喧囂中了。安娜轉過身來,發現摩莉正在往盛有奶油的碗裏放水果。“我不打算在理查身上太破費,”摩莉說,“沒有什麽東西是他特別喜歡的。要不要再來點啤酒?”


    自由女性1(6)


    “有了糙莓,當然得來點葡萄酒。”安娜早已垂涎欲滴。她用調羹攪動糙莓,體味攪拌中所產生的輕微的阻力和奶油在糖塊下流動的順暢。摩莉動作利索地把葡萄酒倒進杯子,把它們放到白色的窗台上。落在白色的窗台上每個杯子旁邊的陽光在猩紅色和黃色相間的光輝中一閃一閃地晃動,變成一粒粒光的晶體。兩個女人坐在陽光下愉快地舒了口氣,在溫煦中舒展她們的腿,一邊觀察著白瓷碗中果子的顏色和紅紅的葡萄酒。


    這時,門鈴響了,兩人本能地振作起精神。摩莉把頭探出去,叫道,“留心你的頭!”說完,便把用舊頭巾裹著的房門鑰匙丟了下去。她們看見理查俯身拾起鑰匙,盡管他一定知道至少摩莉在樓上,但他連頭也沒抬一下。“他恨我這樣做,”她說,“這不很古怪嗎?過了這麽多年,他怎麽還是那樣子呢?他這樣做無非想裝做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理查進入房間。作為一個中年人,他看上去顯得太年輕了些。初夏在義大利度過假期之後,他的皮膚曬得黑黑的。他穿一件黃色的緊身運動衫,一條薄薄的褲子:一年到頭每逢星期天,不管夏季還是冬季,理查?波特曼總把自己打扮成在野外旅遊的樣子。他是許多家高爾夫球俱樂部和網球俱樂部的會員,但除了生意上的應酬,他從來不參加他們的活動。許多年以前,他就擁有一幢鄉下小別墅,但他隻讓家人去住,除非偶爾覺得有必要才在周末時在那裏招待一下生意場上的朋友。他壓根兒是個城市居民。他的周末總是在俱樂部、酒館、酒吧裏輪番度過。他是個身材偏矮、皮膚黝黑、體格強壯的男子,差不多稱得上胖子。他的那張圓臉笑起來很有魅力,但不笑時便陰沉沉的顯得很呆板。他的整個形象———頭向前傾,眼睛一眨也不眨———顯得很堅強果斷。他不耐煩地把胡亂包進那塊紅頭巾裏的鑰匙交還給摩莉。她收下鑰匙,並用雪白的手指慢慢地撫摸那塊柔軟的頭巾,問道:“剛去鄉下過了一天好日子,是不是,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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