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平和地說:“五位將軍的意思是,即刻退兵?”


    “孫武將軍深謀遠慮!”


    孫武款款地說:“吳、唐、蔡三國之軍,臨陣退逃,士氣必然一落千丈。退兵須北上,必經清發水,清發水一役想必各位記憶猶新。請問五位將軍,何人敢擔保楚軍讓我大搖大擺渡河北去,不會也來一番‘半濟而擊’?誰人可與沈尹戍默契,不叫楚軍圍追堵截?”


    子喟,直賞,書,奇,夏五位將軍全啞了。


    闔閭說:“寡人明白吳軍的處境了。”


    孫武:“這要感謝五位將軍把三國六萬大軍的處境分析得清清楚楚。”


    闔閭冷笑:“五位將軍還有何話說?”


    子喟:“但請大王再三思量是戰是退。”


    孫武:“哦,五位將軍果然是要以死進諫麽?”


    五個人看著孫武,知道這話將引出的結果。都驚呆了,沒有迴話。


    孫武說:“大王,成全了他們吧。”


    夫概笑眯眯:“如此,兩全其美。”


    夫差:“子喟,還等什麽?”


    伍子胥:“各位匣中之劍,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五位將軍隻好拔出劍來。


    子喟:“大王……”


    他妄想吳王闔閭能為他們最後說句話。


    闔閭忽然背過了身。


    子喟:“也罷!免得子喟他日眼看著吳軍慘敗,眼睛流血。”


    闔閭又忽地轉迴身來:


    “軍中誰敢再言退字,敗字,梟首示眾!來呀,行刑官!”


    子喟:“不,不……不必費事了。”


    他把劍刃放在了脖子上。


    五位將軍都隻好把劍往脖子上橫著,有人顫抖,有人果決,也有人望著劍鋒愴然垂淚,口中念念有詞,還有一位將軍,嗬嗬地冷笑。


    旁觀的士卒一點兒聲音也不敢出,屏住了唿吸。


    五顆人頭,紛紛落在了地上,沾滿了塵埃。


    隨著五個將軍頹樹一般倒下,成千成萬的士卒一片唏噓。


    闔閭眼裏忽然掠過一種驚惶:不會兵變吧?


    伍子胥把五個人頭的頭髮抓住,用一隻手提起五顆血淋淋的頭顱,跳到高處:


    “三軍將士聽著!無論將軍大夫士卒甲徒,有敢言退守撤兵者,五位將軍便是榜樣,人頭落地便是下場!五顆將軍人頭,懸於營帳,警教眾人,見到這五顆人頭,便看見了大王必戰必勝之誌,山不可摧,海不可移。即時即刻起,號令各營,放開戰車上的馬匹,埋了戰車的車輪,搗毀渡江的舟船,絕了我等的退路,全軍上下,背靠漢水,與楚軍決一雌雄!”


    三軍靜肅。


    彼此聽得見咚咚的心跳。


    孫武接著道:


    “孫武不必多言,吳國之甲士徒卒都已經進入楚國縱深,身臨絕境。而今三麵環水,一麵受敵,糧草已斷,退路已絕,兵家稱之死地。在此之前,三軍將士行軍打仗,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藏於九地之下,動如九天之上,攻破囊瓦,就像是決積水於千仞之。以此百戰之勇,百勝之師,而今投入死地,六萬勇士別無選擇,唯有死戰,以死相爭,豈能不勝?所謂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而後生,生路便在決戰之後,渡過漢水,輕取郢都。眾將士伐滅楚國,凱旋還鄉,指日可待了啊!”


    ……


    六萬軍兵求生的欲望,死戰的決心,使這支軍隊變得瘋狂起來。人人的眼睛都是血紅的,個個都如進行最後爭鬥的困獸,而將軍的命令,也都變成了生還的號角,沒有人半點懈怠和違拗。孫武在初次與沈尹戍交兵時,看其獲得小勝而不再進攻,便判斷沈尹戍部,其實是兵馬勞頓,而且對於連戰連勝的吳軍,心存疑懼。基於這番正確的判斷和吳軍陡然高昂的士氣,便立即調兵遣將,排陣向沈尹戍發動了猛烈的進攻。這迴是大王闔閭親自援袍擂鼓,上中下三軍,分別由孫武、伍子胥、夫概統帥。進攻時,三軍唿應,虛虛實實,採取了以石擊卵的戰略。正麵佯攻是虛,兩翼強攻是實,或反過來,讓沈尹戍摸不著頭腦。吃掉一塊楚軍,吳軍立即退迴,退迴不過一兩個時辰,突然間又發動強攻,如是再三,打得沈尹戍部下驚慌失措。沈尹戍也組織了進攻,這時,吳軍如草上一條靈敏的恆山長蛇,擊其頭部則尾巴來救,擊其尾部則頭來救,擊其腹部則首尾一齊來增援。知道自己不是戰便是死的吳軍士卒,以一當十,挺戟衝殺。不顧一切;知道可戰與不可與之戰的吳軍統帥孫武、伍子胥、夫概,則是清醒的,旌旗和金鼓指揮著自己的軍隊,也調遣著楚軍。


    兩軍在雍,整整決戰了三天!戰場的情形十分慘烈。


    在這初冬的漢江邊上,老天蒼白了臉,地上枯樹枯草全都踏平了,滿是血的霜,血的薄冰,血的沼澤。兩軍像推磨一般在方圓不過三五十裏的地界,尋求肉搏。血刃相搏時金屬迸擊出的火花和金屬斷裂的聲音,連同銳器割斷喉嚨,刺破鎧甲,攪動五髒六腑的聲音,還有衝殺聲,慘叫聲,呻吟聲不絕於耳。吳軍讓出營寨三次,楚軍奪得吳軍營帳三次,又被吳軍奪迴三次。雙方在這拉鋸一樣的血戰中,沒有一個倖存者的身上不是沾滿了鮮血和爛肉的。楚軍開戰不久,便有士卒成縷成行的開小差了。比起身陷死地,隻能死戰的吳軍,楚軍的士氣遜色得多。沈尹戍縱有天大本事,剛剛接手的方城之軍也指揮得不那麽得心應手。楚軍總有辦法逃離戰場迴家的,即便沈尹戍捉到開小差的斬首示眾,也屢禁不止。留在戰場上的楚軍士兵,當然和吳軍士兵一樣,抱著殺死一個敵兵夠本兒,殺死兩個便賺一個的心理,隻想殺人。這時候,人人都想殺人,人人的願望都變得簡捷而酷烈,唯一的欲望便是把雪亮的鋒刃插入對方的胸口。人,隻能一個一個殺死。即使是殺幾萬隻羊,也需要氣力和勇氣,何況十六萬人戰在一處?沒有一個人三天三夜合眼睡一會兒,殺到最後每個人都變了樣兒,狂瀉著兇光的眼睛全是血紅的,除了牙和眼白,臉上都看不出皮色,都糊滿了血痂,執戈的手和身體都穩不住了,想停也不好停下來,除非躺倒。利刃割破皮肉,根本算不得受傷;丟棄一隻耳朵或一隻手,也說不上是巨大損失;看見身邊的人倒下,已經不為所動,不再多看一眼。兵士們揮動著已經卷了鋒刃、變得遲鈍了的戈戟,樣子都有些機械了,很像是在重複著幹一件什麽總是幹不完的活計,割不完的荒草榛莽,伐不盡的山野喬木。腳下的屍體橫七豎八,閃展騰越不方便,就挪個地方廝殺。挪個地方也會有血汪著,說不清是活人的血還是死人的血,混濁而粘滯,一腳踩上去,就被粘住了,拉不開。也有聽見鳴金收兵也收不住的,交刃雙方會取得某種默契,非得有個結果,不是自己完蛋,便是別人完蛋,才肯罷手迴營。迴營不過嚼一口幹糧,撕幾塊烤得半生不熟但卻十分新鮮的馬肉,吃得滿嘴是血,然後聽到了鼓聲,再去幹。兩軍士卒的嘴都幹裂了,一串串血泡,喉嚨也都嘶啞了,再也喊不出豪邁的殺聲了,然而,嘶啞的怒吼,嘶啞的慘叫,在初冬的風裏顯得更加悽厲,更加驚心動魄。沈尹戍的楚軍漸漸不行了,他又一次收兵,給將士們些水喝,打算重整旗鼓,做最後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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