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女也來勸他:“長卿,依帛女婦人之見,還是趕緊逃走異國他鄉去吧,免得招致禍端。長卿你到哪兒,妾身都將跟隨左右。西邊是楚國,北邊有晉國,南邊有越國,哪兒不行呢?”


    “你不要煩我了!”孫武說。


    帛女說:“平日帛女從來不幹預你的事,現在不同,你不愛聽,也得聽妾兩句忠言。如果長卿想一展遠大之誌,南海有鯤,北海有鵬,哪兒不是海天空闊呢?何必在這裏忐忑不安,做瓦槽裏的鮒魚,屋簷下的麻雀呢?”


    孫武苦笑:“孫武果真成了屋簷下的麻雀了嗎?”


    “隻怕是南山有雀,北山張羅。招致禍殃,是遲早的事。帛女有一句話早想對你說——”


    “說吧。”


    “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既然吳王闔閭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先生既然能夠從齊國到吳國來,也可以從吳國到別的國家去。妾相信以長卿之兵法韜略,定會遇到有眼光的君王,任以為將,走吧,走到哪兒,帛女都會跟你去的!”


    “吳國是個好地方啊!”


    “長卿是不願意走了?”


    “我不相信孫武終究不為吳王所用。”


    “那就隻好順其自然了。”


    “這話,也許不錯。”


    “不知你說的順其自然是何意?”


    “無奈!”


    “那麽,坐等?是等著漪羅迴來吧?”


    “你胡說什麽?真是婦人之見!不等又有什麽辦法呢?不過,我想,大王的兩位妃子已死,丟了兩個妃子,求得一將,其實大王是劃得來的。倘若吳王連這個也不明細,孫武何必要同其共謀?隻好假以時日,等待君王覺悟。隻好暫時順其自然了。孫武是主張全爭,全勝於天下的啊,可是你可以全爭全勝於天下,卻不可全爭全勝於君王。”


    於是,暫時順其自然。不安地等待。在幾乎無望和一線僥倖之間等待。


    孫武吳王台殺妃之後的第七日。忽然,吳王宣孫武進宮!


    是福?是禍?是重用?還是敷衍?


    大王闔閭完全忘卻了兩位朝夕相伴的美妃之死?完全消盡了餘怒?完全不計前嫌?似乎都是不可能的。


    帛女心裏七上八下,給孫武拿來幹淨的袍子,讓孫武換了再去。


    孫武卻一身短打扮兒。


    頭上,是竹笠,身上是短襖,而且,褲角還挽到了膝蓋。外麵,竟然罩上了遮蔽風雨的蓑衣。哪裏還像是去晉見吳王?哪裏還像是去吳王宮?分明是去修渠,或者是去插秧,去放鴨子。


    帛女:“長卿你……你這是做什麽?”


    “晉見大王嘛。”


    “如此裝束,豈非對大王大不敬?還是換了衣裳吧。”


    “就這樣好。”


    “長卿,此去拜見大王,不同以前了,你可得分外小心才是。”


    “不必嗦了。”


    孫武去了。伍子胥在宮門口等著孫武,見孫武這身打扮兒,不由苦笑:


    “嗬嗬,長卿啊長卿,可否讓伍子胥為你再尋一柄壘田埂用的鍤,或者放鴨子用的竹竽?”


    孫武笑說:“不必。這些器物,可以等大王來賞賜。”


    “長卿一向不同凡響!伍子胥真是心服口服了。”


    兩人進宮。大王闔閭正坐在繡團上讀簡,看上去,陰沉沉的老大一塊,讓人心裏覺得堵得慌。雖是僅僅三日不見,這大王竟然消瘦了許多,臉顯得黑,很有稜角。大約是思念二位妃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緣故。侍從稟報伍大夫與孫武來見,闔閭也沒有抬頭,孫武與伍子胥稽首而拜,闔閭也沒有揚眉,隻不陰不陽地說了句:“賜坐。”


    坐下。闔閭這才抬起眼睛。看見的是一個竹笠!竹笠低低地戴在孫武頭上,沒看見孫武的臉。


    闔閭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有點讓人覺得得慌。


    “孫武!”


    “臣在。”


    “看樣子,你是很忙的啊。”


    “田園就要荒蕪了。塘中的藕,園中的菜,還沒有收。雖然秋霜滿地,臣不敢怠惰。”


    “孫先生種園稼穡,十分內行?”


    “農桑為本,臣民人人皆可稱作內行的。”


    似乎大王要順著這番話頭兒,打發孫武種田去了?伍子胥有些焦急,便道:


    “大王,孫先生種田實在是大才小用。”


    闔閭向伍子胥一擺手,不要他插話。


    孫武的表情十分地平靜,似乎吳王台上殺妃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似乎大王倘若打發他迴到羅浮山去灌園種菜,他不在乎,而且早已準備好了。


    闔閭在想什麽?


    “寡人想知道,孫先生的確是打算迴去耕田的嗎?”


    孫武淡淡一笑:“大王聽從我的謀略,定會威顯諸侯,孫武就留下;大王不聽孫武之計謀,必敗,孫武當然是去耕田為好。


    闔閭說:“孫先生,寡人問你,你是否心裏為殺掉二位妃子惶惑不安?”


    孫武:“大王是說前幾日姑胥之台上操演之事嗎?那裏隻有士卒,並無妃子,孫武下令殺掉的是兩軍隊長。”


    闔閭忽然又哈哈大笑。


    笑得人心裏起毛。


    闔閭笑說:“哈哈,好你個孫武!你竟然毫不懼怕寡人降罪於你!你不曾想到寡人會降罪於你?這便和英雄的見解一樣的了。”


    孫武不解其意。


    闔閭接著說:“哈哈,兩個婦人算得了什麽?啊?算得了什麽呢?孫先生不必介意,不必介意的。”


    伍子胥被驚呆了。孫武十分地震驚。


    “寡人雖然珍愛兩個妃子,可是,吳國山靈水秀,何處沒有佳麗?啊?哈哈哈哈。”


    又是一通大笑。


    出乎意料!


    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


    大王闔閭是血肉之軀,所以他對二妃之死不無傷悲,可他又是王者之尊,所以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間,當然選擇江山。有了江山享用,還愁沒有美人相伴?倘若沉溺在失掉二妃的悲痛之中不可自拔,兒女作態,闔閭還是闔閭嗎?他既能殺人,也能容人,既拿得起,又放得下,君王才可以為君王。


    他生性中有兩種東西,才使他在吳國不愧為一國之王,使他在眾諸侯的紛爭之中,大有勃然興起的氣勢:一是酷烈殘忍,為了王冠,殺人絕不猶疑,該捨棄二妃的性命,也絕不拖泥帶水;一是大氣磅礴,可以把恩恩怨怨掩藏在深深的城府之中,盡量以寬闊的胸襟,展示給他的臣民,容納天下有用之才。闔閭在此時此刻忽然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所包括的正是這兩種東西。哈哈一笑之間,把兩位美妃之死丟在一邊,常人也許會覺得頭髮根兒直豎——毛骨悚然,而闔閭,也就在這哈哈一笑之中,展示了他的殘酷,也展示了他的大氣。


    闔閭忽然又收住了笑,長籲了一聲:“可嘆,連孫武和伍子胥二位愛卿,也不知曉寡人的心思啊!”


    孫武從大王闔閭這一笑一嘆中,看到了更多的東西,知道了闔閭雖然是須小心翼翼陪伴的諸侯,但也是的確可以依憑的振興大業雄霸諸侯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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