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莫非王妃對兵法有興致,或者異想天開要率兵兩軍陣前去作戰不成?”


    “比兩軍陣前的情勢更難以捉摸,萬不得已,才來就教於先生。前些日在羅浮山田舍,聽先生一番雄辯,我就知道,隻有先生能救我。”


    說著,皿妃眼裏湧滿了水汪汪的東西,竟然要雙膝跪下哀求。孫武忙張開兩手:“王妃請起,王妃請起,不知孫武能幫你什麽忙呢?”


    皿妃讓侍女退下。


    “先生,小女子出身微賤,兵荒馬亂之中從齊國落難到姑蘇。”


    “齊國人?這麽說,孫武有幸和王妃同是故鄉人呢。”


    “孫先生就更該救我了。小女子一朝被選入大王身邊,不敢求大福大貴,隻求得君王憐惜。沒想到,眉妃長袖善舞,討得君王和王子恩寵相加,這些,小女子都忍下去了。羅浮山射獵歸來,王子竟無來由就對小女子發怒,再後來,大王竟然把我拋棄在長門宮裏,難得一見大王。那日,大王許是動了惻隱之心,來到長門,小女子敢不小心服侍?可是,眉妃那裏就故意地大動鍾磬絲竹,大王聽見靡靡之音,又舍我而去……小女子守著長門孤燈,聽夜雨敲打芭蕉,聽秋風拂掃梧桐,黯然垂淚。近來,心疼病時有發作,早早晚晚,不是被眉妃氣死,就是讓王子殺死,再不就被大王冷落拋棄在長門,孤苦伶仃地死掉。那日,王子要孫先生試劍,千鈞一髮,孫先生一席話就轉危為安了,請先生賜我一策,救救小女子吧。”


    爭寵?


    鬥妍?


    皿妃的樣子的確令人憐惜。


    竟然屈尊自稱為什麽“小女子”。


    可是你的治國治軍之策,難道就隻能用於後宮小女子們鬥法麽?


    孫武冷笑。


    皿妃:“先生你笑什麽?”


    孫武:“王妃,請恕孫武來自山野,實在是一點兒也不懂得後宮之戲,也無法把良策教你,幫不了你的忙。王妃夜裏到孫武這裏來,多有不便,請王妃自重,大駕迴宮吧。”


    有意迴避?


    擺脫後宮之戰的幹係?


    避免糾纏?


    孫武站起身來,做送客之態。


    皿妃嚶嚶地哭起來,眼淚簌簌地,樣子十分動人。


    孫武有些著急:“王妃你哭什麽?不要在這裏哭!王妃之淚可以動君王之心,在這裏哭有什麽用處?請王妃迴宮吧。”


    皿妃:“孫先生不肯救我?”


    孫武:“孫武無計可施。”


    皿妃:“孫先生是怕被牽連嗎?”


    孫武:“我與王妃素昧平生,有什麽牽連不牽連的呢?王妃迴到深宮長門去,孫武浪跡於紅塵之中,從今以後都毫無瓜葛。”


    皿妃:“孫先生鐵石心腸!”


    孫武:“是。心腸如鐵。”


    皿妃:“你——眼睜睜地看著弱女子在長門一死嗎?”


    孫武哈哈笑起來:“王妃何出此言?王妃反反覆覆說一個‘死’字,並非不憐惜生命,王妃你是示之死以求生!”


    皿妃一愣。眼淚打住了,水汪汪的眼睛打著閃。


    深深地施了一禮:


    “謝謝孫先生教我以計謀。”


    “孫武教了你什麽?什麽也沒說。”


    “小女子就此拜辭。”


    “請。”


    皿妃重新把自己包裝好了,立即起身而去,走得很輕快,頃刻間融入了夜色之中。


    總算把這位王妃打發掉了!


    孫武苦笑了幾聲。


    孫武呆呆地坐著。深秋的風從開著的房門溜進來,吹滅了燭光,屋子裏頃刻之間黑了下來。隻有一條窄瘦的月光,門裏門外地躺著。黑暗像是突然間漫上來的水,月光似水中一條僵死的蛇。孫武沒有叫田狄重新點起燈來。點了燈做什麽?他的心像這無邊無沿的秋天的夜一樣茫然,沒著沒落。他突然感到無所事事和無所適從,琴書也懶得動了。往日雄心勃勃地在竹簡之上嘔塗心血的激情,忽然之間消失了。他為自己設計和設想過磅礴宏大的人生,如今看來是這樣的渺茫。他從齊國狂奔到吳國以求施展才智,他奉獻《孫子兵法》十三篇渴望強國治軍,不料卻被“掛”在了半空。他萬萬沒有料想到,兵法謀略竟然隻能被用於後宮粉黛們的爭風奪寵。他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也不肯痛痛快快地為皿妃出謀劃策。他想,自己尚未為吳王所用,如果不慎,掉進後宮的爭鬥漩渦裏去,那將是十分麻煩和可怕的事情。他用些模稜兩可的話,急於把皿妃打發掉,皿妃竟然虔誠的致謝而去。他為自己的謀略僅僅用以這些雞毛蒜皮的婦人鬥法,感到十分的可嘆又可悲。


    門關上了。


    秋風戛然而止。


    是帛女。


    帛女不打擾他,連燈也沒來點燃。


    就因為他的心,他的情,他的愛,全部鋪展在竹簡之上了,本來木然的帛女,近來甚至在感情上完全冷淡和冷漠了。他想,他應該給帛女些溫存。他想,他也許應該和世人一樣,應該迴到羅浮山去稼穡,去灌園,去到酒坊裏讓糧食發酵。或者,就像勇士要離那樣,剁了手,殺了妻,痛痛快快地去流血,去死,去做一介匹夫,心裏也許會好受些。


    不。


    他險些吼起來。


    他坐了很久,後來和衣在書房裏伏案睡了。


    帛女悄悄給他蓋了一件衣裳,弄醒了他。


    “哦,我——睡著了嗎?”


    “睡著了。”


    “你應該叫醒我到房裏去睡的,你不知道秋天的夜裏有多涼嗎?”


    “所以我給先生加了衣裳啊。”


    “夫人!”


    他抱住了夫人。


    帛女乖乖地躺在他懷裏,像一隻綿羊,說:“長卿,帛女知道你心裏苦不堪言,也許,我們應當迴到羅浮山去。不管有什麽事,長卿,你也不要發火,一切順其自然吧,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天意就是叫他想發火也無處可發泄!


    也許正是天意,皿妃從孫武那裏討到的謀略得到了實踐。這日,大王闔閭情緒好,召她和眉妃一同飲宴。說是飲宴,一如既往很簡樸的,除了水酒,小菜,隻有刀法切得很細,蒸得味道鮮美的魚。席間,眉妃喜笑顏開,皿妃蹙眉不語。闔閭一觴接一觴飲酒,有兩個愛妃在陪侍,胃口大開。眉妃善解人意,闔閭就將一整條魚賜給了她。皿妃便在一旁連叫兩聲“大王”,闔閭順手給了她自己吃剩下的半條魚。這本是小事一樁,可是一是積鬱太久,二是沒事兒找事兒,皿妃小題大作,眼淚刷地一下子為這魚的分配不公流了下來,拂袖離席,跑迴長門宮,撕了一條白綢帶子便要懸樑自盡。“自盡”前一邊哭訴,一邊在竹簡上寫了兩句話:“生不得侍奉君前兮,死為膾魚;死為膾魚兮,暖君之腹……”皿妃把絕命和絕筆的事情弄得轟轟烈烈,早有宮女去稟報大王。闔閭趕緊吐出了口中的魚和飯,趕到了長門宮。皿妃聽見大王駕到的聲音才把白綢往脖子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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