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蓮的正是孫武夫人帛女。


    帛女生得端莊,氣質高雅,但實在說不上有多麽美麗。她屬於那種性格內向、不苟言笑的女子,穿一粗布羅裙,坐在紅的木盆裏劃水,怕濕了衣袖,高高地挽起,露著一半兒白嫩的臂彎兒。


    伯嚭拱了拱手,道:“這位女子,可否近些答話?”


    帛女卻停止了劃水:“不是聽得見麽?”


    “我是大夫伯嚭。”


    “我沒有問你呀。”


    “請問你的芳名?”


    “這和你要問的話又有什麽關係?”


    伯嚭呆呆地看了看帛女白皙的臂,估摸著帛女的年齡也就在十七十八,恐怕已經是為人之婦了,可是冷冷的裝些什麽端莊?便又問道:“想必——這塘中的藕,定然是白嫩可口吧?”


    帛女聰明得很,立即答話說:“藕是有主兒的,而且,藕泥封著藕節呢,不可貿然采藕的。”


    伯嚭:“你不是已經下了水嗎?”


    “請問這位大夫到底所問何事?”


    “啊,我問你——這天陰要下雨,未知有晴無晴?”


    帛女正色道:“你這人是怎麽迴事?看你像個正人君子,又說是官拜大夫之職,你不在廟堂之上侍奉君王,卻到這山野荒郊來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不懂一點兒禮節,實在可氣。你應該看得見,這荷葉上的水珠是聚散不成圓的,趕緊行你的路去吧。”


    說著,帛女把一段蓮的莖扔到了伯嚭腳前。


    伯嚭張口結舌。


    本來也隻想解解鬱悶的,不料這山野村婦如此厲害。


    伍子胥趕來了,拾起蓮莖:“噢,這蓮莖是有刺的,伯嚭大夫,快些向人家道個歉吧。”


    隨從偷偷地笑。


    帛女已經上了岸,拎著盛蓮蓬的竹籃,向家裏走去。那籬笆前臥著的黑狗立即跑過來,親昵地蹭著帛女的羅裙,搖著尾巴,跟在後麵。


    伍子胥麵有慍色,望了望伯嚭:“恐怕這位就是孫武的夫人了!你輕薄壞了大事!”


    說著,伍子胥疾步上前,攔住帛女,深深地作了個揖道:“請原諒剛才伯嚭大夫的冒犯,我等是來拜會孫武先生的,可否告訴我們孫先生現在何處?何時迴來?”


    帛女理也不理,推開柴門,進了院子。


    那隻黑犬忽然吠叫起來,擋住了伍子胥的去路。


    隨從在一旁叫道:“那女子聽了,休要怠慢,這位是天下聞名的伍子胥伍大人!”


    從後麵看去,帛女似乎淡淡一笑,隨手將一蓮蓬丟下。


    帛女進了房門。


    伍子胥拾了蓮蓬,在手中拈動。


    “這又有意思了。”


    伯嚭:“好了好了,要下雨了,走吧走吧。”


    伍子胥冷冷地說:“請伯嚭大夫先迴吧。”


    看樣子,伍子胥已經對伯嚭發怒了。伯嚭隻好忍著。


    伍子胥思忖著,又拈轉蓮蓬:“蓮蓬,蓮子!蓮子——子在裏麵,就是說,孫先生沒有遠遊。”


    伯嚭說:“恐怕蓮子還是青的,時機不到,恐怕蓮子芯兒也是苦的……”


    “苦可以清心瀉火!”


    伍子胥立即想去推柴門。


    不料那隻黑犬忽然兩眼如電,立起前爪,狂叫起來。


    隨從摩拳擦掌說:“待我把這隻狗收拾了,正好迴去煮一鼎鍋狗肉。”


    “放肆!”伍子胥大吼。


    隨從喏喏,低了頭不敢抬起來。


    伍子胥坐在了地上。伯嚭也隻好席地而坐,毫無辦法。


    一陣捲地風來,黑雲翻墨,白雨跳珠。天邊有悶雷在滾動,有電閃在疾走。雨來得很猛,雨打荷塘錚錚如金石之聲。密雨斜侵籬笆牆,橫掃田疇,田裏冒著白煙。才隻一會兒,伍子胥三人無遮無擋,全被澆得透濕,雨水順著頭流入脖子裏,衣裳貼在身上,很不好受。伍子胥向菜田望去,灌園的僕人早已迴到房裏去避雨了,迴頭看看,帛女正在窗子前邊觀雨,忽地關了窗子,聲音弄得很響。


    連那隻黑犬也逃之夭夭了。


    伯嚭咕噥了一句:“自做自受。”不知是責備自己呢,還是怨恨執拗的伍子胥。


    伍子胥坐著紋絲不動。


    好在是陣雨。雨飄到了羅浮山的西麓去了。


    羅浮山在雨雲之中,飄飄逸逸,若幻若真,若有若無。伍子胥三人經了一陣雨,肚子裏已是肌腸轆轆。


    斜陽如血。


    陽光從雲縫中揮動著劍,這才是東邊斜陽西邊落雨,說是無晴卻又有晴呢。


    田狄從房中出來了:


    “實在怠慢了你們三位,我們夫人說了,先生在長興鎮上沽酒,想是與要離談得融洽,一個時辰迴不來,請你們三位到鎮上打聽到要離,即可見到先生。噢對了,先生還留下話說,如若伍子胥伍大人來訪,請伍大人瞧瞧我家房門,把門打開一條縫兒,先生想和伍大人說的話,就是這個,伍大人一看便知的。”


    門縫兒?伍子胥和伯嚭這迴可弄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了,麵麵相覷。


    第04章 要離的酒店


    午後落雨的時候,孫武信步走進了要離造酒的小作坊,撲麵是醉人的酒香和蒸騰的白霧。十幾位大漢赤條條正在發酵的糧食上踏,像踩著雲彩。一個個漢子鋒棱突起的肌腱,閃爍著油光,嘴裏唿嘿地叫嘯。孫武饒有興致地看這力的舞蹈,覺得陶然。一時,竟也挽起褲管,和那些漢子們一起去踏,踏得出了一身的透汗,痛快淋漓。


    要離跑過來,叫道:“哎呀孫先生,你怎麽……快,朝中有人來訪你。”


    “是伍子胥來了麽?”


    門外的伍子胥應聲而入。


    兩人互相見了禮。伍子胥說:“長卿先生,莫非你能神機妙算麽?真是奇怪得很哪,你如何得知是子胥前來拜會你呢?”


    “我哪裏會什麽神機妙算?孫武不過一山野村夫而已。誰不知道伍子胥要把天下之士一網打盡,不是你又會是誰呢?誰又會有這番踏破鐵鞋的執拗?再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了頭,你這白頭髮乃是天下聞名,這就更沒錯了。孫武候你多時了。”


    伍子胥哈哈大笑,笑得消盡了一路的疲勞,忙又引見大夫伯嚭。孫武就請二人在旁邊的酒窖裏席地而坐,侃侃而談。要離和他的老婆剎女送了酒來,伍子胥舉著盛滿酒的角,目光從角的邊沿上滑過去,看這孫武:一身布衣帶著汗氣和酒香,青白的一張方臉,五官突出,帶著許多的書卷氣,全然不把叱吒風雲露在外頭。那臉越喝酒是越顯得白,不知酒消化到了何處。高大魁偉的身軀,坐在那裏項背溜直,靜靜地望著他和伯嚭,平和地聽,平和地說,平和之中顯得愈發深不可測,不知胸中藏著怎樣的韜晦。這人又是如此自然,飄逸,混跡酒工之間,出汗便出汗,斟了酒,舉角就一飲而盡,全不做作。


    要離的妻子剎說:“實在得請諸位恕罪,鄉野小小的酒坊,哪敢想到有伍大夫你們來呀,下酒連個豬蹄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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