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is士兵隨時可能從崎嶇的山路裏出現,逃亡之路就是殺身之處;死亡——黑夜裏找個山凹處,不知是誰發射的炮彈,敘利亞政府軍、反抗軍、美國等西方聯軍、俄羅斯、is……空中飛下來的彈藥太多了,火焰照亮了天空,陡直地掉下來,掉在山中一些顫抖的身軀上,碎了,肢體滿地,一旁倖存的人,身上還噴著他的殘肢紅血;骨肉分離——往往一陣逃亡慌亂,人潮一擠,那條路就是父女、母子、夫妻永生告別之路。


    沙漠的風沙捲起,然後風靜沙落,大漠已沒有任何足跡。誰曾來過?誰又曾離開?


    鮑勃知道這些中東難民為何逃到歐洲——土耳其、約旦、黎巴嫩早容不下難民。約旦已正式拒絕敘利亞難民,因為他們的國家,每四個人就有一個人是難民;同情在約旦早已滿溢。土耳其已收容三百萬難民,多半孩子在當地隻能跪地上乞討,或做童工。如果沒有救濟單位,他們得付一個月約台幣四萬四千元的房租,供一家八口人居住於伊斯坦堡的小公寓,全家都得出去「打工」,才能活下來。老的當清潔工(他們原來在敘利亞可能是老師),十歲至二十歲的,至工廠當童工,一日至少工作十二小時,十歲以下的至伊斯坦堡街頭當乞丐。


    為了活下去,求一口唿吸生存的權利,沒有人會談「尊嚴」。


    那是隻能活命,毫無明天的日子。於是年輕一點的難民,帶著孩子甚至嬰兒,一家渡過洶湧的愛琴海,一個人頭還得先付個九千歐元,就為了:明天。買一個可能性,買或許百分之一的希望。


    鮑勃說這些人冒死渡海的「勇氣」,來自於「絕望」。絕望反轉成力量,把一個人所有的極限發揮到極致。「勇」渡愛琴海,跋涉巴爾幹半島,在每個抵達的邊境和官兵捉迷藏,或者被無情毆打。


    當他們終於抵達布魯塞爾時,他們全身髒臭,頭髮雜亂,日益右傾反難民的歐洲人走過,如台灣人走過一隻流浪狗般,心中浮現的多半是「排斥」和「遠離」。


    鮑勃兩年前已注意到敘利亞的悲劇,一個國家半數難民,千萬流離失所的人,在同一個地球。他能做什麽?


    鮑勃決定設立「中途之家」。他知道比利時及大多數歐洲官員皆以效率低下聞名,在這些難民真正被比利時或者歐盟接受前,難民們需要一個暫時可以歇腳、喝口熱湯、洗個澡休息的地方。


    那可能是他們一家逃離戰火後的第一張床,第一口熱湯,第一個安全之地。


    奇怪的是,鮑勃敘述這些悲劇時,沒有憤慨之情。他不打算再加入辯論,「阿薩德該不該下台」「阿拉伯之春是失敗的革命」「伊斯蘭和基督教文明恆長的恩怨」「英法密約敘伊石油」……這些飛刀般的語言敲醒不了is的良知,化解不了西方的恐懼,更解決不了「平民們」的處境。


    鮑勃說,他理不清古老複雜糾葛且虛無的口號,那些口號加起來,不如給他們一張床、一口熱湯、一個可以向遠方家人打手機報平安的wifi。


    從兩年前中東難民開始湧入歐洲起,比利時紅十字會即扮演起「中途之家」角色。wtc大樓共有約一千個床位,鮑勃再以紅十字會體製外的力量通過facebook串聯布魯塞爾另外約一千個民間家庭公寓,形成一個溫暖的「中途之家」網。facebook上不再宣洩恨,而是串連「勇敢的愛」——比利時當地有一千個家庭,老奶奶把孫兒的空房間騰出來,年輕人把公寓的客廳空出來接納難民。


    「十一月十三日巴黎恐襲後,這些慷慨的家庭數目是否減少?」我問。


    鮑勃答:「我碰到的沒有,反而是比利時官方難民署審查時間更長。」下一句話不是謾罵,而是:「所以,紅十字會角色更重要,我們需要更多床位接受更多難民。」


    鮑勃今年四十上下,來自黎巴嫩。十五年前他愛上了一個法國女子,追到了巴黎;隔一年阿富汗戰爭爆發,再隔兩年伊拉克戰爭開打。他沒有花太多注意力看誰輸贏,他在乎的是戰火下平民的傷亡。


    來自黎巴嫩,鮑勃曾目睹當地巴勒斯坦難民營的慘狀——有人一待二十五年,最後自縊身亡;有的正在難民營學校讀書的孩子,遭以色列政府沖入屠殺。人那麽相信戰爭殺戮,鮑勃更相信愛和給予。我曾想問鮑勃是否有宗教信仰,但打住了,因為那不代表什麽。畢竟歷史上幾乎所有宗教,皆曾以宗教之名,殺戮他人。信仰代表什麽?使你更有力量愛人?使你毫不遲疑殺人?


    伊拉克戰後,鮑勃正式投入紅十字會工作,他離開了心愛的女子,去了伊拉克、剛果、葉門……兩年前來到比利時。


    鮑勃每天清晨四點和紅十字會工作人員一起,提醒當天得去難民署登記認證的難民,準備好行李、證件,了解程序,一切逃亡之路的最後最重要一關一定要準備好,七點左右準時出發,確保八點難民署開門之前抵達。


    每天送出兩百至三百名難民至難民署,九點吃完早餐喘口氣,鮑勃領導義工開始打掃離去的床鋪,算出空了幾個床位,然後下午三點至三點半再接收另一批難民。他們貼心地在每張難民證上打「invitation」(邀請),而不是「permission」(許可)。


    「難民如潮,精神會崩潰嗎?無助嗎?感嘆世界無情嗎?」我問。


    鮑勃說:「sisy,我沒有時間,正如難民也沒有時間。感嘆是詩人的工作,而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隻知道我每伸出一次手,就多幫一個人。歷史的、宗派的、千年仇恨的……我來自中東,那裏是幾個世界最重要宗教共同的發源地,它本來應該充滿愛,現在卻充滿了恨。太多的道理,太多的政治,太多的爭論;太少的包容,太少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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