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四六年的秋天,國民黨開始大舉向解放區發動進攻,共產黨因為兵力武器暫居下風,便決定避開國軍部隊進攻的鋒芒,把手裏的城池空出來讓對方占領。在國共雙方的戰略棋盤上,這其實是老謀深算的一著好棋,因為共產黨在讓出城池的同時,已經把包袱一個個地套上了國民黨的脖子,將他們化整為零,框住了他們的人馬,使之在不知不覺間由主動變成了被動。


    戰時的通訊線路難以保證暢達,王千帆接到撤離海陽的命令時,國民黨四十九師大部隊已經兵臨城下,槍炮聲清晰可聞。王千帆召開緊急會議把撤退命令傳達下去,要求守城部隊一定要撕開一條血路,確保城裏的黨政軍人員安全離開。


    綺玉掂著盒子槍來找千帆時,發現他獨自在那個月亮門的院子裏焚燒文件,身邊的警衛一個也不見了。綺玉跺著腳催他快走,再遲片刻,國民黨部隊包圍了四座城門,那就成了甕中捉鱉,借雙翅膀給他都飛不出去。千帆指著身邊一堆尚未燒盡的文件,說他萬不能把這些黨內機密給國民黨留下,他一定要綺玉跟撤退部隊先走,他辦完事情隨後就來。千帆鎮定地笑著對綺玉說:“海陽城裏我比誰都熟悉,你怕我走不出去?”


    綺玉知道說服不了他,隻得先走一步。兩人說好了在老龍河入江處的蘆葦盪裏碰頭。


    綺玉走後不到一刻鍾,城門已被四十九師攻破,國軍沿著大街小巷迅速向城內推進,一路上幾乎沒有受到阻攔。這時千帆剛剛燒完最後一份文件,換上了事先準備好的便衣,從縣政府後門溜了出去。


    他原來打算隨便找個地方先躲上一躲,天黑下來之後再想法混出城去。誰知走到冒銀南原先辦公的偽商會舊址,巷子兩邊已經被國軍士兵堵住。王千帆也是不夠沉著,一見自己被兩麵夾攻,誤以為對方已經認出他的身份,馬上背貼著巷壁拔出槍來。國軍士兵們見到此人有槍,當然悟出這不是一個普通百姓,立刻從兩邊蜂擁而上,把王千帆團團圍住。混亂中,王千帆打死了兩個國民黨士兵,對方卻因為一心要抓活的,隻把王千帆的胳膊打成輕傷。


    事情的發展有時候的確很富戲劇性。王千帆胳膊上滴著血,被士兵們扭送到縣政府門口時,四十九師的中尉醫官思玉恰好從門內出來。她一眼瞥見來人,下意識地驚叫一聲:“王千帆!”


    就這樣,共產黨海陽縣政委王千帆被確認了身份,成了國民黨的俘虜。


    既然抓到的是重要人物,自然也不能像對一個普通俘虜那樣扔進牢裏了事。首先要替他治傷。傷治好了才能經得住日後一係列的審問、拷打、逼供抑或是懷柔感化。


    四十九師的臨時醫院設在最早的海陽女子專科學校中,也就是後來的孤兒救濟院。論說起來,女子學校的創辦人獨妍怕是再想不到這片地方有一天會變成這個傷兵醫院,這也是世事變化無常的一個證明吧。


    王千帆被送進醫院,是思玉親自替他處理的傷口。畢竟是自己的姐夫,思玉不放心把他交到別人手上。思玉利索地剪開他的袖管,清洗、上藥、包紮,小心地不讓他感到疼痛。王千帆歪頭看著她做這一切,嗅到她身上那股濃濃的酒精氣味,忽然地就有了一絲幻想。他低聲喚她:“思玉!”


    思玉一驚,手裏的鑷子叮噹一聲落在地上。她像是明白了王千帆喚她這一聲的目的,抬了眼睛,不無驚慌地看他。


    王千帆小聲說:“思玉,你知道了我要跟你說什麽?”


    思玉小聲迴答:“你不該有這個念頭,這不可能。”


    幹帆試圖說服她:“醫院裏警戒不嚴,你把我帶出去是可以辦到的。城裏現在亂成一片,我有把握能逃出去。”


    思玉嚴肅地看他:“你以為我就會帶你出去?我告訴你,城防工作已經委任了之誠主持,你現在是之誠手裏的人。”


    千帆不死心,又說:“思玉,如果我們現在不是兩個敵對陣營的人,我僅僅是你的姐夫,純粹意義上的姐夫,你會怎麽樣?”


    思玉淡淡一笑:“可惜不是。你我現在都是軍人,軍人必須忠於自己的職責。我的任務隻是替你治好槍傷,其餘請不必再說。”


    千帆不無失望地移開眼睛。他想起了綺玉。綺玉此時一定等在蘆葦盪中吧?她遲遲不見他來,心裏會急成什麽樣?她會想到他已經被捕了嗎?


    之誠在外麵敲著窗戶把思玉喊出去。經過這一天激戰,他的一條受過傷的腿開始發疼,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牽得他五髒六腑都不舒服。他來找思玉要幾片止痛藥。他隔著窗戶看屋裏的王千帆,問思玉說千帆的傷要緊不要緊,思玉說不要緊,隻撕裂了皮肉,沒傷及骨頭。之誠也不知道對此滿意還是不滿意,沒頭沒腦說了一句:“他真該嚐嚐斷腿的滋味。”而後他就囑咐思玉一定把王千帆看守好。


    如此一來,思玉更不敢有放王千帆逃走的念頭了。


    心碧得知王千帆受傷被俘的消息,是在小玉傍晚迴家之後。當時心碧正準備燒晚飯,從米缸裏舀出了小半瓢碎米,就著廚房門口的斜陽,把混在米中看得見的石子砂粒揀出去。


    這一天雖是海陽城改朝易幟的日子,卻因為共產黨主動撤離縣城,城中幾乎沒有發生什麽戰鬥,市民生活一切如常,連小玉的學校都沒有停課。心碧揀著砂粒的時候心裏還想:走了綺玉,又迴來了思玉,倒像戲台上翻把子的武生,輪番著出台亮相,幾個把子一翻,人下去了,再換上另外一撥。自從小日本占了中國,這些年裏心碧經歷得實在太多,對家門外麵的變化見怪不怪,共產黨當政也好,國民黨當政也好,反正兩個女兒當中總有一個是開心的。女兒的開心就是心碧的開心,至於誰對誰錯,誰進步誰反動,不識字的心碧還沒有這麽高的覺悟,能夠自覺地去擁護其中一個,反對另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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