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間心碧手指哆嗦得厲害,怎麽也剝不開那個搓得結結實實的紙撚。後來她幹脆不剝了。她把紙撚握在手中,低垂了頭,孤零零地站著。月光慘白,連她腳上的一雙青布鞋也照成白的了,像是死了人才穿的喪鞋。她望著自己的鞋尖,心裏想哭,又有點想吐。她想綺玉怕是不行了,她的第二個女兒也要死了。她身子一陣陣打顫,發瘧疾似的,直想不管不顧地躺下來歇上一歇。


    不不,她不能躺,她不住聲地對自己說。不能躺,躺下怕就難起得來了,可她的綺玉還沒有咽氣,在等著見娘最後一麵。她無論如何要趕著去,要讓綺玉死在娘的懷裏。


    她一手扶著院牆,支撐著走到薛暮紫臥室後窗根下。做醫生的睡覺很靈醒,她輕輕在窗格欞上敲了兩下,暮紫已經應了聲,並已一下子猜出了是她。心碧把事情一說,薛暮紫即刻答道:“我陪你去。你先自放寬了心,綺玉隻是病重,未必就沒有了救,或者我能夠撿迴她一條命呢。”


    心碧不再說什麽。事到此時,她已經穩下心來,把該做的事情一樣一樣想得清清楚楚。她穿過天井迴到上房,從枕頭底下摸到一串鑰匙,轉到床後,借窗口漏進房的月光打開一口箱籠,探身進去,摸了好一會兒,摸出錫箔紙包著的一小包東西。這是家中僅存的幾段老山參,還是當年濟仁留下來的。她想或許綺玉能用得著它。她又摸出幾塊銀元,一枚很有點分量的純金戒指,和山參一併收在貼身口袋裏。銀元手頭隻有這麽幾塊,若臨時不夠用,戒指能換得到錢。而後她出門到後院心錦房中,叫醒了她,輕言慢語地把事情說給她聽。她不敢說績玉病重,隻說病了,托人請薛先生去看一看。雖則如此,心錦也慌得不行,一迭聲地催心碧快點動身。


    與此同時,薛暮紫已經收拾好一個醫包,把估量著能用得上的針、藥什麽的都帶了一點。那個寫有地址和接頭暗號的紙條,薛暮紫看過之後就燒掉了。兩人等到天亮開城門的時候,頭一個就出了城往鄉下奔去。


    一路上七問八問,趕到綺玉部隊的駐地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心碧和薛暮紫被人帶著,在村子裏左拐右拐,最後停在一間黑乎乎的茅屋前。茅屋門框極矮,心碧這樣嬌小身材的女人也要低了頭才能進去。一股潮蟲的酸腐和冰涼的氣味撲鼻而來,雜合了陳年稻草的黴乎乎的腥臭,心碧忍不住扭過頭去。她先是看到窗台上一盞用破瓷碗做成的菜油燈,順了燈光勉強照亮的範圍往下看,地鋪上有一個破爛棉絮裹出來的人形。心碧剛想過去,旁邊的黑影裏忽地聳起一個人來,吶吶地喊她:“娘……”


    心碧冰冷冷地說:“千帆,你喊我什麽?”


    千帆垂了手,努力解釋:“這兩天城門口新添了日本人的崗哨,派出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混進去,趁黑摸到你門上。”


    心碧厲聲喝道:“再早幹什麽了?”


    千帆答:“再早不知道她會病成這樣。衛生員先說是受涼發熱……”


    心碧擺擺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開綺玉身上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爛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潮濕,觸手粘乎乎的,異味沖鼻。心碧心裏酸楚,喉頭哽咽。一個漂漂亮亮的大小姐,居然心甘情願跑到新四軍隊伍裏受這種罪,她到底是為千帆呢還是為打日本呢?心碧實在弄不清爽。


    燈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團散亂的短髮,一個尖削的下巴。薛暮紫伸手從窗台上拿下那盞燈,蹲下來,舉在綺玉臉前。綺玉緊閉的眼皮被驟然亮起來的光線一刺,下意識地抖顫不停。心碧趴著在她耳邊喊:“綺玉,綺玉,娘來看你了。”綺玉就把眼睛睜了一睜。她緩慢地轉動眼珠,茫然盯住心碧。她神色滯呆,像是不認識心碧似的,臉上不見有任何驚訝或是欣喜。片刻,她重又合上眼皮,昏睡過去。


    心碧哇地哭出聲來。無論她是個多麽要強的女人,此時也不可能把心裏的悲苦絕望隱藏不露了。


    綺玉卻是昏睡不動,任憑娘哭得傷心,她毫無反應。她麵皮焦黑,如同整張臉上蒙了一層黑漿糊殼子。她的嘴唇上幹得泛出一層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翹起來,刺蝟皮一般紮手。從她半張的口中唿出一股灼熱腐敗的氣味,像是五髒六腑都正在燃燒和發酵。


    薛暮紫說:“董太太,先別傷心,待我來看看吧。”


    心碧這才想到自己原是帶了醫生來的,慌忙起身退在旁邊。薛暮紫在地鋪邊上坐了,抓過綺玉一隻枯若幹柴的手,閉目凝神地替她診脈。他診完了一隻胳膊,又換另一隻胳膊,顯得遲疑不定。而後他用木片頂開綺玉的牙齒,把油燈舉到合適角度,仔細看她的舌苔。他輕輕解開她領口的衣服,見到她脖頸和胸脯處的粉紅色小疹粒。最後他伸手到被子下麵摸她的肝脾。做完這一切,他才站起身來,卻有半天沉吟不語。


    心碧的眼淚又流出來,說:“薛先生,你也不必開口,看你這模樣,我心裏已經有了數。你隻告訴我,她還有多長時間好活?”


    薛暮紫嘆口氣:“董太太,你向來剛強,我告訴你實情,對病人的救治有好處。綺玉她這是重症傷寒。”


    心碧倒吸一口涼氣,張開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攏。傷寒的厲害她是領教過的,董家的一門遠親,因為家裏有人得了這個病,到最後全家大大小小死得絕了門,心碧想起來心裏都要哆嗦。如今薛暮紫在“傷寒”兩個字前還加上一個“重”字,可見綺玉的病勢是如何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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