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就慫恿道:“董太太你不妨去看看,那地方背靠串場河,屋前不遠就是通海陽城的大路,旁邊有鬆林有竹園,景致是好得沒話說了。要在城裏,怕是再找不到那樣一處地方的呢。”


    心碧卻不過他夫妻二人的盛情,答應去看看再說。當即便由薛暮紫陪著往鎮邊上走。


    那薛氏饗堂,坐落在薛家墓園旁邊。最早薛氏曾祖為旌表節孝高祖妣薛宜人,於墓園旁樹立節孝石牌坊,同時建造了四合院的薛氏饗堂。饗堂四周遍植鬆竹,時令雖已到秋季,蒼鬆翠柏依舊風聲颯颯,清香飄溢,滿耳滿眼的幽靜寧馨。進門之後,朝南是三間大殿,中懸橫額“春露秋霜”,是供奉祖先本主神位的,有一股陳年幽香淡淡地飄出。兩旁有廂房六間,都打掃得窗明幾淨,房間裏也有桌椅床鋪之類。薛暮紫告訴心碧說,當年通州名秀才徐公吉庵曾定居這饗堂幾十年,設館授課,他父輩和他自己幼時都是在此啟蒙的。心碧嗅嗅鼻子說,怪不得有一股紙墨清香啊!心裏對這廂房就喜歡了幾分。


    門口的一間耳房裏,此時出來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手裏拿一把園藝工才用的大剪刀,佝僂了腰背,精神卻還健旺的樣子。看見薛暮紫,他就站住,解釋說:“我修修墓園裏那幾棵冬青樹去。”


    薛暮紫隻點一點頭,並不答話,扭頭告訴心碧:“這是饗堂裏看園子的孤佬兒,在這裏也住了幾十年了。”


    心碧搶先招唿一聲:“薛老爹!”


    老頭兒卻是不理。


    薛暮紫笑著對心碧:“他耳朵聾,聽不見的。”走前幾步,趴在老頭兒耳朵邊上,大聲叫喊說;“是城裏來逃難的太太,想租這饗堂住。”


    老頭兒眯縫了眼睛,對心碧笑起來,空著的一隻手豎起大拇指,連連說:“好地方,好地方,住饗堂的人都長壽。”又問心碧,“日本人進城啦?”見心碧點頭,滿臉笑意遂換成愁容,唉聲嘆氣的,提了大剪刀忙他的活兒去了。


    薛暮紫說:“董太太家裏女孩子多,有他作伴,倒也不錯。我先還沒想到。”


    心碧也說;“的確是好。”言語中已經有了定居此地的意思。


    戰時的一切都不循常例,上墊鎮的抗戰中學隻經過半個月籌備,就熱熱鬧鬧開了學。其時海陽城已經被日本人占領,有消息證實原來的錢縣長錢少坤叛變投敵,做了日偽縣長,巴巴結結替日本人做事了。保安二團的沈沉團長便升任保安一旅旅長,兼理海陽縣政,縣治設在保安旅部上墊鎮。沈沉自然而然被推舉為該中學校長。薛氏家族因出租地皮房產的原因,必得要有人進入校董事會,名譽就落在了薛暮紫頭上。


    綺玉思玉煙玉姐妹三個一同進中學讀書。克儉和小玉跟著緋雲去讀小學。心碧帶了蘭香在家中燒燒煮煮、縫縫洗洗,日子打發得也快。後來耳房裏的薛老爹索性也不再單獨起火了,兩家合成了一家。心碧不肯要薛老爹的夥食費,老頭子便三天兩頭在串場河釣魚撈蝦,摸些螺螄河蚌什麽的,經心碧巧手一烹,頂呱呱的下飯好菜。


    中學離薛氏饗堂不過一箭之地,心碧站在四合院中便能看見學校旗杆上飄著的青天白日旗。有時候順風,學校上體育課,教員吹哨子喊口令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每日上午有三節正課,學校裏要敲三次上課鈴,三次下課鈴,心碧一次次都在心裏數著。數到最後一次,知道是放學了,趕緊招唿蘭香點火炒菜,鍋鏟勺子一陣響,盛到桌子上的時候,大大小小的孩子也正好放學到家。饗堂裏立時就熱鬧起來,飯桌上筷子不停,嘴也不停,爭先恐後說些學校裏的趣事。薛老爹耳聾聽不見,偏也要端個凳子坐在旁邊湊熱鬧,側了腦袋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磨子橋董家的佃戶那邊,心碧托人捎了口信去,把自己現住的地址告訴了他們。離城之前,跟心錦和潤玉都說好了是去磨子橋的,她怕她們兩邊要有信來,仍舊會往磨子橋送。現在心碧唯一牽掛的就是她們了,她不知道老太太和心錦在城裏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身懷六甲的潤玉一切可好,冒家最後又落腳在何處。白天和蘭香兩個忙忙亂亂把日子打發了,晚上睡下來,聞著被褥下麵新鮮稻草的陽光味兒,聽屋後風吹鬆竹颯啦啦的聲響,一顆心忍不住想這想那,直想得腦袋隱隱發疼。她不止一次夢見老太太的頭被小日本鬼子的東洋刀割下來了,血糊拉塌地在地上打滾;又夢見潤玉生了死胎,母子身上也是血糊拉塌。醒來她心口別別地跳,嗓子裏堵得透不過氣。她爬起來,黑暗中獨自在床上坐著,自己寬解自己道:夢都是反的呢,夢生得死,夢死得生,可見老太太是好好的,潤玉也是好好的。說不定哪一天,潤玉不聲不響抱了大胖小子上門,迴娘家啦!外孫子來看外婆啦!這可都是說不定的事啊。心碧坐在床上不出聲地笑起來,又苦又甜又澀的那種滋味。


    第六章


    潤玉挺直了後腰,僵僵地坐著,筷子拿在手裏,眼睛望著菜碗裏清水寡湯的菠菜粉絲和鹹菜豆腐,隻覺口中也像碗裏的湯水一樣寡淡無味。


    懷孕六個月之後,原先吃東西如同小鳥啄食的潤玉突然變得像得了饞癆一般,喉嚨裏老有一雙手伸出來,不停地抓撓著要食物。偏偏這時日本人已經封鎖了從江邊到鹽城的一條公路,東鄉沿海的食鹽出不去,西鄉南鄉的豬肉油脂南北雜貨進不來,冒家再是有錢,也不能頓頓大魚大肉的吃著。逃難時從家裏帶出來一些臘肉火腿香腸什麽的,天天也就是在飯鍋裏蒸個一小碟兒。之賢自然是顧著潤玉,葷菜碗裏從不伸筷子。之良之誠卻不行,一是半大小子還不知道照顧人,二是兄弟倆正當發育長身體的時候,肚裏也需要油水,有多少肉都吃不夠。一家子坐上飯桌,潤玉還沒好意思動筷子,幾片肉已經被兄弟倆風卷殘葉,連蒸出來的肉汁都倒進飯裏。潤玉從小嬌生慣養,父親對她寵愛有加,跟弟弟妹妹們一起吃飯,什麽好東西不是先盡著她!如今肚裏懷著孩子,正是最該受照顧的時候,偏冒家的人不對她重視。潤玉哪裏能受這個委屈,坐在那裏,筷子拿在手上,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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