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碧嘆口氣:“也不知這孩子怎麽生的,一點兒沒學到他爹的心氣性味。”


    話音剛落,門外一聲脆脆的喊:“娘!奶奶!”


    心碧還沒來得及迴頭,一個苗條的影子已經竄到跟前,一雙胳膊軟軟地圈住她的脖子,令她出氣不勻。她笑著在那胳膊上拍了一掌:“快放手,娘要被你勒死了!”


    這個才放了手,跟著又上來一個,猴在心碧背後又笑又跳,親熱得不行。


    這是心碧的二女和三女,一對十二歲的雙胞胎。姐妹倆都長得像娘,瓜子臉,丹鳳眼,兩隻嘴角微微翹起,眼光是流動的水,波光粼粼,能把人看得恨不得跳進去紮個猛子。


    兩位小姐,一位叫思玉,一位叫綺玉。兩個人雖都是千嬌百媚,在心碧看起來,卻還不及她們的姐姐潤五那般珠圓玉潤,光彩照人。潤玉小的時候,她牽著她的小手上街,走在路上都有人嘖嘖稱讚呢!有個看相的對心碧說,她這位大小姐若放在從前,一準是皇後娘娘的命,瞧她的額角和耳垂就知道了。話是不能當真,不過潤玉那副雍容華貴的氣度擺在那兒,別人要學也學不來。


    一對雙胞胎不及姐姐絕色,脾氣卻活潑可愛之極,是家裏少不了的開心果。哪兒有了她們,哪兒就笑聲不斷,再多的愁悶也一掃而光。心碧喜歡她們,看到她們便高興,原因就在於此。


    此時兩個人跟娘親熱夠了,兩張小嘴又爭著給娘學說學堂裏今天發生的點點滴滴的事。一個說她上體育課了,體育老師領她們上城牆跑步來著;一個說音樂老師請她上台獨唱,唱的是新教的《送別》。心碧聽了這個又聽那個,連老太太躺在床上都跟著樂,邊樂邊喘。


    屋門口忽覺一黑,心碧抬頭,才發現四女兒煙玉也下了學,靜悄悄站在門口聽兩個姐姐說話。煙玉個子高挑,十歲的孩子,跟思玉綺玉已經差不到哪裏。她是幾個兒女中長得最像爹的一個,相貌像,脾性也像。她濃眉薄唇,膚白如雪,眸黑似漆,眼角微微地有一點下垂,端莊嬌羞,恰似一朵凝霜帶露的出水芙蓉。


    心碧招唿道:“煙玉怎麽不進來?”


    煙玉說:“不了,我看了娘和奶奶,要去做功課。”


    思玉伶牙俐齒開導妹妹:“又不考狀元,做什麽這麽用功?你那點功課,半支香時間就做完了。走吧,跟我們到城門口放風箏去。”


    小玉雀躍起來:“噢!放風箏羅!”


    心碧想要勸阻:“家門口玩玩算了,女孩子家,跑到城門口瘋去。”


    綺玉撒嬌:“娘!人家都跟同學約好了,同學等著我們哪!家門口一點點地方,哪能放風箏嘛?”


    心碧關照說:“帶好小玉,早去早迴。”


    姐妹四個笑成四朵花兒,你勾著我的肩,我攙著你的手,開開心心走了。心碧迴頭對床上的婆母說:“這一個一個的,什麽時候才能都長大成人噢!”


    老太太喘著氣兒答:“快得很喲!一眨眼的工夫喲!”


    濟仁連著請唐家班子的角兒和琴師們吃了兩次館子之後,班子裏的人就有了數,知他是為綺鳳嬌而來。濟仁第三次再請,大家便知趣地婉謝,不去做電燈泡了。


    濟仁年近五十,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北京上海的時髦女子也不知見了多少,卻偏偏對這個卸妝之後未見得有多漂亮的戲子一見鍾情,這事不但心碧沒有想到,就連濟仁自己也覺得捉摸不透自己。


    是老了吧?人之將老的時候,反會迴復到一種兒童的天真,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指的便是這樣一種令自己吃驚的狀態。在暮年將至之前,生命需要奮起一躍,以證實自己活力尚存,還可以行動,可以抗爭。可以為所欲為。


    再一個原因,濟仁沒有想到,是深藏在他意識深處的潛埋的欲望。他第一次在興商茶園門口看到綺鳳嬌的大幅戲裝照片時,就對心碧說過,這個女人的麵容輪廓很像心碧。那麽,他是想在綺鳳嬌身上重新體驗過去的時光,他要重活一次,從當年用花轎娶迴心碧的時刻開始,一點一滴地、從從容容地品味人生美酒。過去他是喝得太匆忙了,三口兩口,酒杯已經快要見底,他望著杯底殘留的那一小點,摹然意識到先前的匆忙是一種揮霍,如今他要重新往杯中注入酒液,他要把品酒的快樂盡可能拖延得長久。


    隻是這話他沒有明白地對綺風嬌說過。他旁敲側擊地了解到鳳嬌對舞台生涯並沒有太多留戀.她知道這是碗青春飯,女人家總是吃不長久。她是那種非常實際的、為自己能打算到滴水不漏的人。綺鳳嬌的願望雖然正合濟仁心意,無奈中間還隔著個心碧,濟仁是不忍讓心碧傷心的,他想這事要慢慢來,一步一步的,讓心碧在最後平靜地接受。這樣,他在跟綺鳳嬌相會的時候便小心翼翼避免提到嫁娶的話頭。即便他知道對方時時刻刻在盼著他提。


    老太太發病臥床是一個機會,心碧這段日子無暇出門,濟仁帶著綺鳳嬌四處遊玩可以無所顧忌。民國雖然成立二十多年,海陽城裏的男人納妾玩妓依然司空見慣,女戲子的身份差不多都是半藝半妓,不同的是價格更高,非豪門望族消遣不起。如此,濟仁包一輛黃包車,一天之內陪綺鳳嬌逛了海陽的水沁園,三官殿,碧霞寺,定慧寺。在城裏最有名的菜館“老鬆林”吃了海陽名菜熗白蝦、鮮蛙炒韭黃、油浸火腿和清蒸鰣魚。濟仁一時興起,吃飯的時候要了當地名酒“棗兒紅”。這酒紅艷澄淨,入口甘甜綿軟,卻是極有後勁。綺風嬌不知厲害,上來就連喝幾盅,很快麵若桃花,借著酒勁說些瘋瘋癲癲的話,又拿身子往濟仁那兒靠。濟仁顧著身份,不肯在大庭廣眾之下留下話柄,喚堂倌拿醒酒湯來,給綺鳳嬌一頓灌,又給她撫胸拍背,哄她吐了,親自替她擦臉拭嘴。完了之後他輕輕握住她一隻手,慢慢地、逐根指尖地搓捏過去,不住聲地問她:“好點沒有?舒服一點沒有?”又說,“都怪我不好,沒給你說清楚這酒的厲害,下迴萬萬不能喝得太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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