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間是被渴醒的。


    這一夜睡得兵荒馬亂,他睜開睫毛糾纏的眼,手臂卻傳來一陣奇異的牽製感,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視線避過耀眼的陽光緩緩地打量著睡在他身邊的池麟,還有那隻在酣夢時也不忘托住他傷口的手。


    印象裏他們似乎總是這樣。


    霍間再次穩當的躺下。有些事情到後來要全憑記憶才能深究其中的相似之處,之前我們如何而至今依然,可養成彼此羈絆的習慣需要傾注多少不曾言說的感情,它們早已不聲不響的滲透進每個看似平淡的舉動中,你無從深究。


    霍間的嘴角微微下垂,忽然伸手拂去落在池麟鼻梁上的小飛蟲,擾人清夢的家夥沒飛走,人倒是醒來了。


    “嗯……早啊。”


    霍間沒迴答,隻是用纏著繃帶的手把他臉上的蟲子輕輕一撚,池麟大概還沒真正清醒,追隨他動作的目光顯得有些迷怔,睫毛小幅度顫動的樣子說不出是乖順還是遲鈍。“幹嘛。”


    “我出去走走。”


    他走到前門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仰麵朝天睡得不省人事的老盧,還有他腿上同樣歲月靜好的大貓,走下車門迎麵就碰上成野,手裏拎著個不同凡響的物件,頃刻間把如花美眷變成了家庭主夫。


    “喲,早上好。”


    那是一把威風凜凜的……平底鍋。


    霍間後退兩步腳脖子一軟扶住了門框,“成野你終於不治你的中二病了?”


    “什麽話。”校草輕蔑的翻了翻手腕子,“正想進去喊你們,我跟莊紫早上出來轉了一圈,發現前麵不遠有個剛熄滅的火堆。”


    他眉角一動,對這話裏所指心知肚明。


    “有人在這裏做過飯,證明他們還沒走遠。”幹脆的下了個結論,成野順著晨風拂來的方向甩了甩額前洗過的頭發,理所當然的把平底鍋往霍間手裏一塞,“但眼下亟待解決的問題是。”


    “廚子,我們餓了。”


    “小霍啊你……哎你這孩子怎麽能用平底鍋打架呢!大清早的……再他媽鬧老子給你倆破席一卷填河信不信!”


    周圍收集到的柴火和不明植物的樹枝實在不多,莊紫在他們發現的火堆基礎上又加了些幹草,清晨空氣潮濕,柴火和幹草覆蓋上去的時候捂出嗆人的煙,她蹲在地上勉強後退了兩步咳嗽起來,一迴頭看到一雙少年修長的腿,還有他挽起的袖子下麵血脈清晰的白皙手臂,以及左手一袋子食材和右手的平底鍋。


    莊紫算是明白了。氣場牛逼的人手裏不管拿什麽都牛逼。她捂著嘴站起身,“霍。”


    “你傷沒事了嗎。”


    霍間那副長相就算說出關懷的話也是一臉不通人情的涼薄模樣。莊紫挺直了腰貌似認真的點了點頭,“嗨,早就沒事了。”


    “你要做飯了嗎?”


    “嗯。”


    “好,有要幫忙的叫我哦。”


    莊紫跟他擺擺手離開,從頭到尾的動作也隻有側頭弄了一下長發而已。霍間的視線停留在她轉身的地方,想起昨晚她在閻直懷裏哭泣的樣子,那樣無力而無助的模樣和平時身手利落的強氣少女判若兩人,霍間雖不熱情也不是不開竅的人,隻是所謂的“憐惜”一旦說出了口,對她來說反而會刺傷自尊吧。


    他不再有什麽多餘的思慮,轉身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點著冒煙的樹葉後順便給自己點了根煙,手上用力時傷口還有些撕扯的疼痛,他皺起眉吐了口煙,把鍋放在磚塊壘起來的簡陋灶台上,然後從袋子裏取出一塊奶酪,握在手心閑適的上下拋接。


    這塊散發著濃鬱異國氣息的金磚是他們旅途中不可或缺的寶貝,哪怕池麟每次都捏著鼻子說“三天沒洗的臭襪子扔廁所裏都他媽比不上這個味兒!”,但是霍間很大公無私的認為,像他們現在這種情況正需要一種能夠長時間封存的食物,耐得住寂寞,熏得死敵人。


    食用油那種東西自然是沒有的,他刀功精湛的把奶酪切成薄如蟬翼的薄片鋪在鍋底,又去袋子裏找到了已經幹癟的麵包、真空包裝的牛肉和盒裝小番茄估計已經離過期的日子不遠了利落得把麵包切成厚片下鍋,鍋子的熱度上來之後馬上飄出黃油烤麵包的香味,接著他瘸子裏挑將軍的選了旁邊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把錫紙鋪上去,飛快的把牛肉和小番茄切成塊,拿了袋子裏唯一的調料瓶均勻的灑上鹽,最後把錫紙整個兒反扣在鍋上。


    他大功告成意味的拍幹淨手,稍微計算了一下出鍋的時間,鬆快地掐滅了煙想去叫車裏的人,猛迴頭卻看到全員大小人人手裏捧著奇形怪狀的吃飯工具,整齊而沒出息的坐在他身後,眼中閃動著“大大求投喂”的虔誠光芒,看得霍間的血壓秒秒鍾飆到一百二,真想給這一大家子磕頭。


    “霍間巨巨嫁我!”


    “這頓完了都給我滾去啃壓縮餅幹。”


    但是無論如何,食物帶來的原始滿足感都是不可替代的。


    即使身處窮山惡水,能坐在新一天的陽光下吃一頓好飯,足夠幸福。


    無所謂越活越迴去,倒是想要的越來越簡單。


    吃到一半的時候池麟繞到叼著番茄的霍間身後,用勺子挖了一勺牛肉遞到他嘴邊。


    霍間抬起眼不鹹不淡的看了他,張開嘴吞下去,然後池麟湊過來咬了一口他手裏的番茄,舔幹淨嘴角的紅色汁液,低聲問他,“剩下的食物還夠撐多久?”


    霍間看了看空了一半的袋子,“在最節省的情況下,不到三天。”


    池麟跟著他往裏瞅了一眼,在袋子的角落裏搜出一個泛青的小蘋果。他放在鼻子下麵嗅了嗅,忽然被霍間握住了手腕。


    他循著少年目光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彎起眼睛狡黠的一笑,“知道了。”


    莊紫吃完飯後坐在原地小口抿著水,眼睛直直的對著一塊翠綠的草地發呆,過了好久才注意到笑意盈盈的少年蹲在她身前。“嘿。”


    她有點迴不過神,眼睛訝異的眨動,對上池麟手裏遞過來的蘋果。少年的手指頎長骨節突兀,襯得那蘋果小得實在有點可憐,但是顏色翠綠很是討人喜歡,她愣愣的伸手接過來,視線一時間無法聚焦,隻聽池麟刻意壓低了的聲音:


    “白雪公主,吃完我們就打獵去了哦。”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露出被睫毛掩住的曖昧縫隙,眉目舒展半是玩笑半是認真,有種讓人忘卻憂愁、又輕易相信的魅力。莊紫看著他,慢慢垂下眼睛看著手裏的蘋果,良久,她輕輕牽起嘴角。”好的。”


    隻是遇見你們,就讓我感到莫大的幸運了。


    後來他們沿著公路周圍仔細檢查了輪胎的痕跡,以確認之前在此休息的人們之後去了哪個方向,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再次出發,一個半小時後開下了高架橋,看地圖已經要駛出縣城了。


    盧坦開著車腦子卻也沒閑著,他知道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他抽絲剝繭一探究竟,比方說部隊到各地帶走生還者之後又做了什麽,喪屍的來由和病變的原因,眼下零零碎碎的線索太多連撿起來都成問題,他們也隻能一步一步來了。


    “大叔,你啥時候能幫我找到爸媽啊。”關奇在駕駛座旁邊旁邊抱著貓弱弱的問,“不,不會找不著了吧。”


    “別瞎說。”盧坦握著方向盤騰不開手,不然一定狠狠唿嚕一把這小孩兒胡思亂想的腦袋瓜,“你伯伯說你爸媽跟好多人在一起,人多力量大,怎麽會出事呢。”


    他說完這句話才從字裏行間尋得了一些端倪,“等等,你伯伯原話說的是,‘跟一群人一起去了救助中心’還是‘被當兵的帶走了’?”


    關奇誠惶誠恐的,不知道大叔的神色為何忽然變得嚴肅,“是救助中心!”


    看大叔一直沒反應隻是腦袋有微微扭轉的方向,他耐不住好奇趴到車窗上跟著往外看,一眼瞅見路邊一個醒目的白色房子,最引人注目的卻是門口聚集的大群密密麻麻的喪屍,遠處看上去就像擁擠蠕動的蟲子一樣惡心,當即讓關小奇同學從腳底板到頭發稍一陣兒篩糠,哆嗦著嘴唇喊他叔,“叔叔叔叔我們快走啊。”


    “不,別走!”


    說話的是副駕駛上的閻直,他似乎剛從什麽混亂的思緒中迴過精神來,語氣有些激動,“喪屍多的地方肯定有人!”


    他聲音分貝不大可是威力堪比炸彈,其他人在聽到的時候都提起一口氣在嗓子眼,首先“人多”“建築物”的條件都吻合了關奇提供的線索,也就是說眼下有極大的可能,他們已經找到了所謂的救助中心。


    一刻都不想再猶豫,盧坦把車調了頭一路駛下坡,一車人摩拳擦掌熱血沸騰感覺比喪屍看見人了還要激動,特別是離近了看到喪屍們圍攏的大門裏有人在那裏奮力抵擋的時候。快到門口的時候閻直忽然從他的背包裏拿出四個燃燒瓶來,這或許是他最後的存貨但現在正是放手一搏的關鍵時刻,他和池麟一人把著一邊的車窗把瓶子扔進了嘶吼的屍群中,盧坦看準時機從正對大門的方向轉到了側麵,從喪屍最少的地方開始一路碾過去,暢快淋漓慘絕人寰,然後他在車門臨近大門的時候拉上手刹,成野首當其衝跳下車對著幾個外焦裏嫩的喪屍三兩下砍了,建築物裏剛才還鬼哭狼嚎的人各個都看愣了,手還遲鈍的撐在鋼化玻璃門上保持著抵擋的姿勢,成野一隻手穿過外麵的鐵閘門在玻璃上抹了抹猩紅的血水,隔著玻璃跟他們近距離的臉對臉,“勞駕,開個門啊。”


    這次裏麵躲著的一些小姑娘也都看愣了,瑟瑟發抖都顧不上。


    裏麵的人數量相當的客觀幾乎同時衝到門口的池麟飛快的打量了一下這個看上去原本是個會展中心的三層建築,大廳明顯被人打掃清理過,地板磚上橫七豎八的躺著一些心神不寧的老百姓,他們或坐或躺,聽到門口的動靜正一齊往這邊看,其中有個臉龐黝黑的中年漢子,盧坦是怎麽看怎麽眼熟,熟得他抓心撓肝可是愣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而男人在看到他的時候也給出了同樣的反應,隻是在看到盧坦身邊的關奇時,他的驚訝徹底轉變成了近乎瘋狂的激動。


    男人和他身邊一個愁眉苦臉的女人忽然撥開人群,不顧一切的衝到門口推開自發守門的人,他動作猛烈得有些顫抖,嘴裏大喊著,“奇奇!”


    大門被男人拉開的同時盧坦用力一拍腦門兒:這不是他們當初在局子裏救出來的蹲號子那個男的麽!


    而關奇大哭著叫“爸”的那一嗓子也讓所有人心裏驟然一鬆。


    人生何處不相逢。


    把車當作另一道門堵在外麵,盧坦他們剛進來還沒好好吸一口人氣,抱著關奇的夫婦倆就撲通一聲給他們跪下了。缺心少肺的關奇哭著也想跪,被莊紫一把拉住了。


    盧坦比他年紀輕,就算是有恩也受不了這麽大的謝,當時就手忙腳亂的去扶,“大哥你這是幹什麽……!”


    “恩人啊……第一迴救了俺……還有俺小子……你說、你說說這。”


    男人好像再也顧不得什麽臉麵什麽儀態什麽流言蜚語,就那麽抱著失而複得的孩子跪在地上哭了起來,他神色憔悴,比起饑餓和奔波更難過的是精神上的折磨,麵對生存的壓力還有痛失愛子的悲傷,眼眶和臉頰都深陷了下去,反而是哭讓他恢複了一些血色,男人特有的低啞哭聲像是含著一把磨人的沙礫,在此時鴉雀無聲的大廳裏迴蕩著,他不再是一個打碎了牙也要混著血吞的男人,而是個重新找迴兒子的可憐父親。


    人都有被擊垮的時候,有時是滅頂的悲傷,有時是巨大的歡喜。而那樣的脆弱和遲來的釋然,讓在場的人都有些鼻酸。


    盧坦抹了抹眼睛把人攙扶起來,“這是咱有緣分,我也沒想到……起來吧大哥,還有嫂子……兒子不好生生送到你手裏了嗎,這就他娘的夠了啊。”


    “但是孩子他伯就……大哥你節哀吧。”


    關奇的父親下顎顫抖了兩下,使勁揩了一把閉緊的眼角,看樣子大喜大悲讓他有些承受不住,一手握著淚水漣漣的孩子他媽。”俺知道了。”


    “兄弟死得虧啊……也是俺沒能耐。”


    “別,別這麽說。”盧坦揮揮手讓幾個孩子挨著他坐下,老關他媳婦估計覺得自己插不上話,領著孩子給霍間他們拿了一些隨身的口糧,幾個人緊巴巴的坐在了大廳裏並不寬裕的空地上,周圍投來各色各樣或好奇或戒備的目光,到處都是形容衰敗眼神渙散的逃荒者,大概因為現在是默認的午休時間,有幾個抱孩子的婦女懷裏還抱著被吵醒的小孩,不知為什麽成野總覺得他們神色有些不善。


    看上去像是防備著什麽,亦或是忌憚著什麽。而他一向不屑於通過察言觀色揣度人心,隻在關奇的媽遞過來食物的時候淡淡地道了謝。


    這邊盧坦清了清嗓子談起舊話題,“那天傍晚……你怎麽跑出來的?”


    “別提了。”老關盤著腿席地而坐,頭頂從天花板上漏下來的光勾勒出影影綽綽的麵孔輪廓,“俺從局子裏出來之後就找到了當時違章被扣下的卡車,連夜去廠裏接俺媳婦,到處都是……都是那東西,仔細想想,這下迴去該吃齋念佛了,俺們真是命大啊。”


    這個勞苦了小半輩子的樸實男人,露出一點點酸楚的笑容來,可是那細小的皺紋裏有種說不出的苦澀。“半路車熄火了,孩子也沒找著……當時這心裏啊,想著死了一了百了吧。”


    可是想到身邊的妻子,想到這世上唯一的牽掛。


    “死那麽容易。”老關看了一眼身邊的關奇,“可就真一點兒念想都沒有了?那俺白來世上走一遭,憑什麽說死就死呢。”


    “今天可算讓俺等到了……你說兄弟,這輩子俺欠你的,都不知道拿啥還。”


    他說著用手背遮住臉,差點又一次落下淚來。也許對盧坦他們來說隻是好心捎帶個孩子的小事,對另一個家庭來說,那是一輩子都魂牽夢縈的、沉甸甸的希望。


    人活一生,長路漫漫,能支撐你一路跌跌撞撞走下去的,唯有這世上放不下的牽掛。挫折時有之,絕望時有之,尖銳的矛盾把你逼上懸崖,似乎隻有鬆手才是最好的選擇。


    你怕死嗎?


    那麽你怕的是誅心的疼痛還是永世的黑暗?


    死很容易,卻又無比艱難。因為很少有人能說自己在這世上孑然一身,總有你舍不下的東西牽著你,吊著你,讓你不甘心這麽塵歸塵土歸土。


    這世間白雲蒼狗光怪陸離哪有那麽多可留戀的美好,有的隻是你放不下的人。他們是你了不盡的緣分,是你心底十丈紅塵,在你無數次的覺得走投無路不如歸去的時候,用他們的手拉你一把。


    活著啊,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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