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野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並不知道具體幾點,他在沉落如水的夜色中睜開眼,窗外因為電路故障不停閃爍的路燈流進他眼底,如同漾開一片暗金色的池塘。


    他聽見自己起身時胸口鼓風般的唿吸聲,還有窗外的大鐵門被人晃動發出的金屬撞擊聲。


    靠近窗子一手卷起窗簾,他看到一個行動遲緩的人影穿過街道,停在莊紫家的院門前不斷無意義的重複著衝撞的動作,還好作為一個裝飾意味更加濃厚的院門它足夠堅不可破,但成野依然不能完全放心,也許是險惡的環境讓神經變得敏感了,他摁了摁太陽穴,棉質衣料的袖口上傳來柔順劑的清香味道。


    比血液的腥臭味好聞多了。


    他扭頭張望了一下三三兩兩睡在客廳裏的人,其實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過分後怕,睡在一起會有種最淺顯的安全感。沙發上的莊紫和閻直頭靠著頭睡對角,成野睡前曾看到他倆手拉著手在臥室裏談心,一副歲月安好閨蜜到老的架勢,閻直睡覺的時候懷裏還抱著莊紫的粉紅色兔子布偶,成野自己也很納悶為什麽看上去沒有任何違和感;比起他倆,睡在地毯上的霍間和池麟就顯得十分傷風敗俗,池麟用一種接近八爪魚的姿勢整個人熟練的抱在霍間身上,後者睡得倒是非常老實安定,隻是緊皺著眉頭似乎在睡夢中也遭受了非人的虐待。


    成野想起剛見到他倆的時候,霍間對待外界都是一臉生人勿進的淡漠,看得出他在盡力把善意和禮節表達到位,但是麵對跟他關係最近的池麟卻始終簡單粗暴,據說人和人的關係好到一定地步就會肆無忌憚的把最壞的一麵展現給親近的人,池麟也一點不動怒的照單全收,這是信任到了何種地步啊。


    需要多久的相處和包容才能累積出這樣的感情呢。他想,而他從未有過就是了。


    森林裏最出挑的那棵樹,就越孤獨。


    他捏捏眉心,想驅散這深夜裏的顧影自憐。一轉頭卻看到客廳落地窗前坐著的男人,動物毛茸茸的影子蜷縮在他腳邊,盧坦朝他擺了擺手。


    成野默不作聲的向他走去,修長身影被蔓延到地板上的路燈光芒暈開一片優柔的黑。


    “睡不著啊。”這個比他大了一輪的男人壓低了說話聲,聲線卻因此格外磁性。


    “睡不安穩,老毛病了。”成野挨著窗戶坐下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閨女的尾巴,它也不睜眼隻是輕輕一甩,好像假寐偷聽他們說話似的,成野伸手撫摸它時就愜意的蹬蹬爪子,露出看起來手感很好的粉色肉球來。“你也是?”


    “我就沒睡。”盧坦無聲的笑笑,“你們一幫半大孩子,晚上我看著比較放心。”


    成野忽然覺得這個看上去吊兒郎當的男人意外的細心,“叔你一把年紀就別熬夜了,小心隔天歇不過來。”


    “這混小子,老子下個月才三十歲。”盧坦沒好氣的唿嚕了一把成野的頭發,“哎,我剛研究這把槍來著。”


    他從右邊的外套內袋裏拿出那把槍,成野小心的接過來,放在手心頗有分量。


    “這是一把js9毫米口徑警用左輪。”


    “叔你懂挺多啊,”成野歎道,“行內的?”


    “沒沒沒,”盧坦憨厚樸實的笑了笑,“我就是以前倒賣過這玩意兒。”


    “我這麽想的,”盧坦咳嗽一聲換上正色,“憑攔我車的那貨的身手肯定不是警帽兒,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從別的地方得到了這把槍,但是看他們這一幫人的移動速度一天之內能趕的路也是有限的,那麽就有兩種可能”


    “第一,他們接受過支援,不管是遠程還是就近,第二,這一帶有個局子。”成野替他補充了後半句。“明天去看看吧,找到代步工具是當務之急。”


    “還有補給,”說到這兒的時候盧坦有點糟心的撓了撓頭,“我跟小閻剩下的東西不多了,看看小姑娘這兒還有什麽可帶的。”


    “活一天算一天吧,你呢,睡不著想什麽?”


    “我啊,”成野換了個放鬆點的坐姿,看上去有了些倦意。“想到了安置點之後怎麽辦。”


    “想得還挺遠。”盧坦自我解嘲的勾了勾嘴角,“能不能活著到那兒還不一定呢。”


    “我們可以的。”成野雙手抱著膝蓋微微歪著頭,皎白的月色把他俊逸的臉勾勒出錯落的光影。


    盧坦和大多數人一樣,第一眼看到這少年的時候都會發自內心的感歎,男孩子的臉生得精致如此簡直是種邪性,他玉雕似的手指細長而有張力,靜靜地伏在傾瀉的月光上。


    “殺人而已麽,我做得到。”


    第二天的任務十分明確,大家分頭去找周圍有沒有汽車一類的交通工具,簡單的吃掉了“帶有最後的校園迴憶”的麵包幹之後,留著閨女看家,六個人兩人一組分成三隊,以莊紫家為據點向三個方向出發了。


    莊紫臨走前還往每個人的口袋裏放了兩片兒炫邁,“殺多少是多少,根本停不下來。”


    池麟自來熟的搭著她的肩膀,指著往南麵走的成野和霍間,“這倆殺胚在一起大丈夫嗎我說。”


    “他們可以。”莊紫連說帶比劃,“相愛相殺?”


    “快拉倒吧。”


    事實證明,有些事兒是不能往細了想的。


    “成野啊。”


    霍間雙手攥住棒球棍把一個男人的頭打扁在牆上,肉粉色的粘稠液體呈噴射狀濺滿了牆角,他得空轉過身踢倒一個想抓住他的女人,聲音穿過窄窄的街道到達成野那邊。“你提議來商業街裏找汽車是沒錯。”


    “但是這些玩意兒也太多了吧。”


    “世事難兩全啊火箭。”


    “都說了別那麽叫。”


    “霍間。”


    少年的木劍用得越發得心應手,他反應速度敏銳得驚人,被圍攻時來不及轉身就換用左手,然而聲音依然平穩動聽,就像開學典禮上那讓人印象深刻的演講一般,“其實我很羨慕你。”


    “每次學校通報你闖禍了,在我聽來真是帥到不行。”


    重重一腳踩在還垂“死”掙紮的喪屍肚子上,不想那從嘴裏湧出的烏血弄髒自己的鞋,成野提起膝蓋跳到一旁的道沿上,順手揮開霍間身後一個低吼著的女學生,肩膀輕輕撞在他凸起的肩胛骨上,“老實說有點嫉妒啊,不用活在規矩裏。”


    “別傻了校草。”


    長時間握球棒的手指有些酸疼,霍間幹脆扔了這糊了一層血的兇器,徒手抓住喪屍伸過來的手臂把它摔向商店櫥窗邊緣鋒利的玻璃片,“撲哧”一聲皮肉撕裂的輕響,死相淒慘的屍首就直直的掛在了路邊。


    “人就偏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是啊,”成野沒否認,“人真是犯賤。”


    “我可沒這麽說你啊。”霍間勾勾嘴角。


    “你好像打架很厲害啊。”


    “興許是這輩子唯一的特長了。”


    “那不如來比比吧?”成野笑起來,笑容裏滿溢著不甘罷休的意氣,“為了效率也為了保存體力,我去旁邊的居民區看看,半小時後在十字路口的巴士站碰頭,怎麽樣?”


    霍間有點吃驚,“居民區一定死了不少人啊。”


    “那我就當靶子練啊。”


    “你哎,”這次霍間卻是發自內心的笑了,細長眉眼斜斜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頑劣,“你是怪物嗎,特優生。”


    “誰知道呢。”他嚼著泡泡糖從他身側走過,聲音幾乎是單純而輕快的,“待會兒見。”


    “池麟你是大笨蛋!”


    “別這樣你這滿懷傲嬌與愛的口吻!”


    “我愛你個大頭鬼啊!”


    “我會轉告大頭鬼你愛他!”


    “有完沒完了!有完沒完了!”


    修車行的庫房裏,莊紫站在摞到直頂天花板的集裝箱上吸引著喪屍的注意力,她雙頰猛地泛紅一把蓋住短裙的裙擺,馬丁靴照著一個喪屍的臉就踹了下去,“你看我你不要臉!”


    那歪著脖子嘴角淌下不明液體的男人被他踹得翻了好幾個跟頭,死後還被扣上這樣的冤名,若有在天之靈一定捶胸頓足嘔出一口老血。


    這是他們情急之下想出的辦法,由莊紫吸引喪屍的注意力,池麟用最快的速度搜索所有車庫,她就這樣街頭賣藝似的引來了大群穿著工作服的喪屍,池麟終於大唿小叫的跑迴來,“紫紫快到懷裏來!”


    “你怎麽也這麽不要臉!”莊紫眼一閉心一橫,踩著離她最近的喪屍的頭整個人往前一跳,被伸長手臂的池麟抱了個滿懷。然後他憋了口氣卯足了力,打橫抱著身材嬌小的少女逃也似的飛奔出修車行。


    “你看著、看著路!”從來沒跟普通同齡男性這麽親密接觸過的莊紫麵紅耳赤的攀著池麟的脖子尖叫,“你找到車了沒?!”


    “找到了,居然還是個小巴士。”


    缺乏修剪的淺色頭發遮住眼睛又被風吹開,少年笑起來的時候濃密的睫毛彎成迷人的弧度。“也檢查了油箱和發動機,鎖在最裏麵的車庫,運氣不錯遇見剛修好的哦……你臉怎麽這麽紅,嗯?喜歡我抱著你啊?”


    “滾!”


    盧坦站在局子門口,心中洪波湧起感慨萬千,“老子可算有一天正大光明的進來了。”


    閻直:“大哥你說什麽?”


    “哦,我說感謝人民感謝黨。”


    他們搜索的這一帶要麽是胡同小巷要麽是步行街,沒被撞壞的車八成也被別人先下手開走了,但老天畢竟還是眷顧他們的,讓他們找到了副食品店、局子和加油站,眼看著天色還早,盧坦提議兩人先去局子找找有沒有遺落的槍支彈藥什麽的,他們目前的火力也需要補充,冷兵器雖然用起來上手,從殺傷力的角度來講熱兵器還是略勝一籌。


    翻遍了整個警察辦公室找到了兩個被人落在桌縫裏的子彈夾,三四個電警棍還有一把消防斧,兩人來到局子後院的看守所,感天動地居然發現了一個活人。


    “兄弟救命啊!”


    因禍得福被關在禁閉室裏的犯人麵對著卡在鐵欄外麵的喪屍隻能竭力把自己縮成一個小小的球躲在牆角,一把鼻涕一把淚跟盧坦和閻直唿救,“俺才關了幾天咋就這樣了!”


    閻直一手一把三棱刺上去三下五除二解決了堵著門的喪屍,他雖然不喜歡社交但並不缺乏運動,相反的因為是軍武宅在使用兵器和近身格鬥方麵是十分在行的,身體雖不強壯卻能把現有的體力運用到極致,那個蓬頭垢麵的犯人都有點看傻了,“俺滴娘啊,你是上麵派來救俺的吧。”


    “你還是趕緊跑吧,上麵保不住你了。”看閻直又不知道怎麽說話了,盧坦替他迴答,“外麵出大事兒了,滿街走的都是死人,你家裏有老婆孩子沒有?”


    “俺有啊!”那哥們兒眼淚嘩的就下來了,“你說的這麽嚇人可咋辦啊……不行!俺得救俺媳婦兒和小子去!”


    男人紅著眼睛站起來,“現在上麵的人都靠不住了,俺家的人還得靠俺呢!”


    盧坦樂得使勁兒拍他膀子,“行!有骨氣,是條漢子!哥們兒咱萍水相逢,送你個防身的。”他從背包裏掏出剛才繳來的電警棍遞過去,“路上現在真的很危險,你千萬小心。”


    看著男人在夕陽下跑得跌跌撞撞的身影,閻直戳戳有點發呆的盧坦,“想什麽呢。”


    “我覺得,”盧坦如今已經能夠泰然自若的抽著從死人身上順來的煙,他摟著閻直的肩膀吐了口悠長的白霧,“一個爺們兒,保護重要的人的樣子,特帥啊。”


    天黑前六個人平安迴到莊紫家裏,彼此交換了一下信息了解到周圍的區位情況,決定明天收拾好行裝步行去池麟發現的車庫,然後在沿路搜索補給。跑了一天的各位都沒什麽力氣插科打諢了,索性輪流洗澡之後就倒頭大睡。


    隔天一大早,大家就是被一陣如夢似幻的肉醬飯香叫醒的。


    每個人都懷著“也許再也吃不到這樣的饕餮美味”的感傷心情,偏偏霍間還皮笑肉不笑地在旁邊煽風點火,“吃完好上路。”


    盧坦酸楚的往嘴裏塞了一口,“嗚,鹹淡剛好。”


    莊紫恨鐵不成鋼的拍了拍老男人的肩膀,“和諧社會陽光一點好不好,等咱過兩天到了城外,麵包會有的,姑娘也會有的。”


    五個男人一隻貓動作一致的抬頭看了看她這唯一的姑娘,都像是草原上的家畜一樣默默低頭吃東西,仿佛在這一刻靈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共同高度,他們都不是一個人。


    “那也是在找到車開的情況下。”霍間終於接上話,一邊把剩下一些可用食材打包,“不妨做最壞的打算,把休息、惡劣天氣、意外滯留都算在內,我們步行到城外估計得要半個月。”


    “補給的消耗也是問題,路上多留意超級市場之類的。”池麟接了莊紫遞過來的衣服,“謝謝。”


    莊紫朝他吐吐舌頭,繼續把家裏父母沒帶走的衣服分給幾個男人,父親的衣服勉強給每個人分了幾件,所以她就拿了母親的裙裝不懷好意的塞進了閻直的手裏。


    “咳,我知道你需要的啦。”她笑得很雞賊,“你有‘那個’氣質,我懂。”


    閻直那臉紅得跟喝了兩斤王八血似的。


    後來他們又從屋子的各個角落搜刮出了一些生活用品,被褥毛毯,某種程度上可以作為兇器的陶瓷刀具(莊紫多次製止興衝衝的池麟:“麟寶,把叉子放下。”“你敢拆我家桌子腿老娘跟你拚了!””那隻是一盆花而已放過它好麽。”),一切都準備就緒之後,莊紫獨自來到閣樓上作為他和父親練散打的活動室裏,找到了一副戴鋼環的半指拳套。


    她把黑色的護臂穿在短袖下麵裸露的胳膊上,然後鄭重的戴好拳套,手指敲了敲房間中央的台球桌。


    “爸爸,我走啦。”


    屋子裏清清靜靜的,陳列的家具如同還等待著誰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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