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請聽我台的最新消息。麵對近日來的大範圍恐怖襲擊事件,有關部門還沒有給出合理的解釋……專家指出可能存在某種病毒感染者……充滿攻擊性……目前醫療方麵還沒有達到治愈的要求……提醒廣大市民注意自保,盡量避免肢體接觸……請大家盡早向城外的暫時安置點撤離,我台記者曾一早趕赴事故現場,目前沒有發迴後續報導。”


    信號一斷,盧坦幹脆伸手把車裏內置顯示器關了。


    黑色的輝騰衝破沉沉的夜幕,跳動的指示燈顯示現在的時間是六點四十五分。


    開車的盧坦把前車窗的玻璃放下來一點兒,順便映著後視鏡看了一眼後座上抱著貓的閻直。閨女從小就隻親盧坦一個人,而它在這個寬敞舒適的車廂裏卻舍棄了柔軟的靠墊,它蹲在沙發的一端東張西望了許久,然後伸出爪子撓了撓閻直的褲子,用一個動物獨有的剔透眼睛表達了對他懷抱的向往。


    閻直跟它兩相對望了半天,伸手把這俊俏又溫順的動物攬了過來。盧坦時不時看一眼這和諧的一大一小,可他沒緣由的就能看得出,閻直從接到那個電話到現在一直都壓抑著情緒,把它們轉換成輕柔但又克製的動作,一下一下撫摸著三花光滑的脊背。


    他的朋友被咬傷了。


    盧坦想要為那昭然若揭的結局歎一口氣,可他著實沒什麽悲天憫人的性情。


    換檔,加速,盧坦把輝騰開得跟解放牌大卡車似的,對著路中間遊蕩的喪屍麵不改色的撞過去,下個路口左拐,就到了閻直口中所說的許夢家。


    這個老式家屬院裏大部分已經人去樓空,隻有橘黃色的路燈還在苦苦支撐,路上有汽車輪胎打滑的黑色痕跡,也有飛濺的血跡和人體的殘肢斷臂,盧坦看著那些尚未凝固的血漿,心底發酵出一股詭異的釋然感覺,事到如今,即便今後每天都為死去的同胞痛哭流涕,對於災難摧枯拉朽般的肆虐,也是於事無補。


    同樣是擔驚受怕的日子,以前隻用操心會不會死,現在還有一個更棘手的問題,怎麽活下去。


    盧坦盤算了一下,這輛本體也是贓物的車後備箱裏裝了些他和閻直在超市掃來的食物,不計其數的熟食罐頭和桶裝飲用水(包括閨女的貓糧和小魚幹),手電筒螺絲刀一次性紙杯等日常用具,幾件禦寒的厚衣服和方便換洗的單衣(在老盧深沉的注視下閻直淡定的卷了幾件女裝),然後他又拿了些消毒液和醫用酒精。


    “我們搞不清楚所謂病毒的來源,消毒工作做好以防萬一。”他說。


    盧坦發現這後生心思縝密,總能想著他沒顧及到的地方,緊迫的環境中也透出一股讓人踏實的安心感來。


    “你看著也就是大學畢業的樣子吧,家裏人呢?”


    正在塞行李的閻直隨手把頭發捋到耳後,“他們在知道我是同性戀之後就跟我斷絕關係,搬迴南方老家住了。”


    盧坦很識大體的閉了嘴,隨手往後備箱裏扔了幾條煙和一個包。這個黑色的單肩包是他特意為閨女準備的,十分嬌慣的在包底鋪了一個又厚又軟的棉墊,容量也夠大保證不會委屈他閨女;他把閨女放進去背在肩上試了試,在鼓囊囊的側袋上輕輕一拍。


    “閨女,跟爹逃命去了。別跑到我不在的地方,聽話。”


    閻直站在旁邊微微訝然,盧坦一拉開包的拉鏈那三花就探出小腦袋來,用長著細密倒刺的粉色舌頭不厭其煩的舔他的手指。


    這隻貓是老盧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財產。


    閻直拉緊外套,一矮身從車裏跨出來,看了一眼三樓許夢家的窗戶。


    我還有誰呢?


    他右手從自己的包裏摸出個瓶口纏著報紙的酒瓶來,左手擦亮打火機點著了露在外麵的紙片,照著二樓的樓道砸了進去,隻聽一聲清脆的玻璃碎裂聲,漆黑的樓道頓時從窗口竄起耀眼的火光,其間有一些點燃了的人影瘋狂的四處亂撞,閻直靜靜的等待大火熄滅,一麵對著目瞪口呆的盧坦說,“我離開家之前順便做了幾個簡易燒瓶……裏麵是普通的白酒和鬆香油。現在鬆香油不好搞氫氣很危險,得省著用,後麵我可以用雙氧水或者白磷試試。”


    然後他對著盧坦看怪胎一樣的眼神靦腆的笑了笑,“我,大學念的工業化學。”


    可見知識就是力量啊老盧,讓你沒受過高等教育,吃虧在眼前了吧。


    盧坦把閨女鎖在車裏,往握著刀的手上纏了一圈繃帶,防止手上和出汗打滑,在火光逐漸暗淡時跟著閻直走進了樓道。狹窄的空間裏殘留著讓人細思恐極的燒糊的肉味,樓道的燈泡被燒炸了,盧坦打亮手電筒上下通路都照了照,確定沒留“活口”,倆人這才踩著腳下的各種三分熟七分熟跨上台階,直奔三樓。


    許夢家那一麵牆都被抓得不成樣子,閻直伸手越過已經脫了形的防盜門,推了推從裏麵帶上鏈子的木門,“高深。”


    盧坦發現他此時的表情居然比想象中平靜。


    幽幽的月光順著樓道的窗戶爬進來,把閻直那氣質陰柔甚至秀美的臉映照得一半明亮一半晦暗,他繃緊下顎,等到一個驚魂未定的男人的臉出現在門後,他原本應該是很端正的長相,現在卻因為恐懼把眼睛睜得像一條快死了的魚,認出是來者是閻直之後卻顯現出一種既討好又埋怨的神情來,“阿直你怎麽才來。”


    盧坦跟高深點了點頭算是招唿,閻直誰也不看的垂著眼睛,扇形的睫毛幾不可見地抖動了一下,“小夢呢。”


    “她,在臥室。”高深似乎是不習慣他這樣生硬的態度,伸手去握住他的胳膊,“我幫她做過傷口處理,現在已經不再出血了。”


    “那沒用的,十分鍾之內就會變異。”


    閻直被他拉住的時候站著沒動,手指慢慢蜷縮直到掙開他的手,兀自往臥室走去,高深跟在後麵有點急了,“你怎麽知道呢!”


    “我救過一個被咬的人,站在原地親自觀察他變異的過程,再親手殺掉,你有問題嗎。”


    高深愣在原地,看著他鎮定到讓人害怕的背影,一種陌生的恐懼感登時竄向四肢百骸。


    高深和閻直之前是大學同班同學,更是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的室友。


    他眼裏的閻直是跟他完全相反的一種人。高深是團支書,為人熱絡活潑也喜歡交朋友,運動場上向來是女生們追逐的焦點,他沐浴著那些愛慕的目光就像承載著陽光般的,笑容透著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近乎燙手的熱情。


    而閻直是最不受女生歡迎的宅男,明明生了一副討人喜歡的皮相,卻總是忌憚於拋頭露麵,隻悶在自己的世界裏和鍾愛的軍火兵器打交道,跟生人打個招唿都跟要他命似的,但他對同寢室的高深還算不錯,高深也覺得這人接觸起來性情溫和又細致,是個值得交的朋友。


    天長日久,高深帶著他融入班集體和人際圈,他帶著高深研究那些讓他著迷的軍工機械,兩人都覺得對方是大學裏不可多得的知心好友,然而這樣情同手足的關係,在高深和女朋友許夢交往之後,便像冰雪消融一般在不知不覺中淡化了。


    許夢是個有點神經大條但是開朗真誠的女孩子,跟周圍所有人都很玩得來,包括存在感薄弱的閻直,她在高深之前就和閻直關係很好,開玩笑的時候會抱著閻直的手臂叫他“好閨蜜”,高深喜歡極了她不著粉飾的笑容,追了她一個月兩人就順理成章的在一起了。


    但閻直依舊是他形影不離的朋友,三個人有時一起吃飯會招來身邊一些戲弄的笑聲,高深就會一手摟著許夢一手摟著閻直笑著迴敬:兩個都是老子的媳婦你們有種也找啊!


    他那時候大概沒注意到閻直笑得多勉強。


    三個人的關係陷入了一種奇妙的三角平衡之中,閻直作為兩個人的好朋友,偶爾會在小情侶吵架冷戰的時候充當溝通的橋梁,他脾氣好又有耐心,每次都能讓氣頭上的高深迴心轉意,也能讓哭泣的許夢破涕為笑。


    但是時間久了,這道橋梁卻成了他們之間看不見的隔閡。


    高深開始懷疑許夢移情別戀喜歡上了閻直,畢竟有的事許夢隻願意跟閻直傾訴,那種信任讓高深嫉妒卻無可奈何,他私下裏問過閻直為什麽不交女朋友,閻直隻是紅著臉搖頭,問許夢,她卻是一副懷揣著秘密不可告人的模樣。這更加重了高深的疑慮,也就不自覺的和閻直疏遠了。


    其實閻直的秘密有兩個。


    一個他沒有告訴高深,自己是個有女裝癖的同性戀。


    另一個他沒有告訴許夢,自己喜歡的正是高深。


    他隱約猜到了高深把他當做了情敵,另一方麵他也不願在跟高深接觸的過程中放任感情加深,所以就順其自然的放縱了高深的疏離。但他問心無愧,這是他無法割舍的最重要的兩個人,不能去打擾他們的生活的話,那就獨自在遠方惦記吧。


    他也想到了許夢在聯係他的時候一定也聯係了高深,但他沒料到高深竟然能讓許夢受傷。


    他不知道自己心裏這股不可饒恕的怒意是什麽來由。


    “小閻。”


    麵無人色的女孩兒躺在床上,肩上有一處撕裂狀傷口,確實被仔細處理過也沒有再出血,但許夢的精神狀態依然算不上好,閻直深知最後的結果是怎樣,他帶著許夢熟悉的溫和神情跪在床邊,手指梳理著她被血浸濕的長發,“對不起哦,我來晚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肯定會,咳……肯定會來。”


    許夢說話時嘴角滲出嫣紅的血絲,她不顧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高深,聲音微弱得像是搖曳將息的燭火:“小閻第一次在學校外麵……穿了男裝,今天……很帥呢。”


    閻直摸了摸她的額頭,語氣中混著一種不合性別的嬌氣,但是配上他含而不露的笑容看起來竟然讓人說不出嫌惡,“男孩子的我好看還是女孩子的我好看?”


    許夢被他逗笑了,“都好看。”


    閻直俯身過去親吻女孩兒溫度偏高的臉頰,眼睛裏的悲傷像是冰封的河水,它們劇烈的翻湧奔流,卻沒有一秒脫離過那層溫柔的控製。


    “我知道。”


    許夢忽然出聲,微笑時有一大顆滾燙的眼淚滴在閻直手背上。“我快死了。”


    閻直沒有迴答她,她又問:“我會變得和‘它們’一樣嗎?”


    “你不會的。”他信誓旦旦,輕柔而又篤定的,“不會的。”


    局外人盧坦站在房間門口,看著不知局裏局外的高深,攥緊的拳頭上爆起的青筋。


    “我把電話掛了之後……阿深就來了,傍晚我們想去找點東西吃,但是……那些東西都在外麵……我,我剛出去就。”許夢似乎能讀出閻直的想法一般解釋著,“阿深都害怕了,咳,咳我也很怕……小閻是最棒的了……你能來,我。”


    許夢咳出一口紅得發紫的血,整個人劇烈的往裏吸了一口氣,喉嚨裏發出像是破舊風箱一樣的沙啞聲音。她像是失去了視覺一樣慌忙摸著閻直的手,卻無論如何都握不緊了。


    她在彌留之際都沒忘為他開脫。


    “好高興。”


    忽起的夜風吹散了屋子裏的最後一絲聲息。


    閻直放下那隻溫度漸漸褪去變得僵硬的手,不動聲色站起身來。


    他的身影籠罩在窗前雪一般的月光下,盧坦忽然想到他要幹什麽了。隻有高深一把推開了他撲到許夢床前,悲傷得很不在狀態,“小夢……小夢?”


    閻直輕輕振了一下右手的袖子,一把蝴蝶甩刀從衣袖中滑到手心,順勢推了一下高深的肩膀,“你讓開。”聲音冷若寒霜。


    高深冷笑一聲,他應該也忍了很久。


    “你要殺她?阿直……看不出你挺狠的,真的。”


    盧坦發現自己插不上話,隻好時刻準備著幫閻直殺快要變異的許夢,或者幫閻直臭揍高深一頓他用自己所剩無幾的情商分析了一下這三個人讓人頭疼的關係,決定履行身為隊友的職責幫親不幫理。


    “我不殺她,她變異後就會出去害別人,小夢要是活著肯定也不想這樣。”


    “說什麽呢,正好你來了幫把手,把小夢送醫院。”高深習慣性的去拉閻直的手腕,這次他卻沒有任何猶豫的一把甩開了。“我說了,沒用的。”


    “你到底想怎麽樣啊?!”


    房間裏的安靜和心裏的平衡被打破了,終於。


    高深的聲音陡然一揚,“我他媽就不明白了!咱倆也是時候掰扯清楚了吧閻直,我不是不知道你喜歡小夢。”


    盧坦最終也沒拉得住閻直,這個纖纖瘦瘦的年輕人就好像擰緊的發條一樣猛地一記勾拳打在了高深的臉上。他那比閻直高大一圈的身體一晃就砸翻了床頭櫃,震得床上屍骨未寒的許夢搖晃了一下,高深難以置信的吐出一顆帶血的牙齒,抬頭卻看見陰影裏閻直亮得駭人的眼睛。


    “我他媽喜歡的是你這王八蛋!”


    老盧同誌的下巴咣當一聲脫離了組織,整個人就風中淩亂了。


    閻直喘著粗氣,身體繃緊得像一隻盛怒中蓄勢待發的野獸,“你很受歡迎是吧?你很擔心失去手裏的東西是吧?你覺得自己很聰明是吧?告訴你高深你他媽就是一傻逼!”


    他歇斯底裏的怒吼,“你跟她出門就不能走在前麵嗎?你連個女人都保護不了!你他媽的是個懦夫!”


    “你既然能跟她在一起為什麽不拚死去護她!?”


    “你怕死人?你怕殺人?我不怕,我他媽能在這兒殺了你信不信!?”


    已經停止唿吸的許夢忽然像死而複生一樣痙攣了一下,手指呈勾狀扭住了床單,身體戰栗著從床上爬了起來,嘴裏像是咬著什麽東西一樣發出含糊的聲音。


    “嗬。”


    閻直那針鋒一樣的目光從高深的臉上緩緩的移了過去。


    “咕……嗚嗚。”


    女孩兒的臉扭曲變形,張開了不成比例的嘴猛然像離他最近的地上的高深撲了過去!


    相似的場景觸發了高深那可怕的記憶,他第一反應是用雙手抱住了頭,想象中瘋狂的撕咬卻沒有落下來。


    變異了的許夢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毫無章法的拉扯,身體卻無法前進一步,因為閻直從後麵揪住了她的頭發,另一隻手固定住她的腦袋,身體貼了上來從後麵親密的擁抱了她。


    就像是他曾穿著女裝和她跑出學校逛街,兩個人像好姐妹一樣在街頭肆無忌憚的摟抱一樣。


    “再見了。”


    閻直森然一笑,手裏的刀狠狠的刺進喪屍鼓動的脖子裏,向著刃口方向用力劃開的時候紫紅色的血噴了高深一身,他早就不會動了,像個失去靈魂的傻子。


    盧坦覺得自己也快傻了。


    高深艱難的轉動著眼珠,看著閻直把脖子折斷隻連著頸椎骨的許夢放在床上,然後把那把染血的刀扔到他麵前。


    “你記住。”


    他轉身離開,直到最後一線月光從他的身上剝落。


    “我閻直沒愛過你這樣的混蛋,從來沒有。”


    大門關上的瞬間,再也沒有留戀,再也沒有迴憶。


    他們隔著愛與失望糾纏不休的混沌河水,從此洗淨鉛華,生死不見。


    一直到閻直走出了樓道盧坦才從後麵拉住他,他沒有迴過頭來,盧坦卻從側麵看到他腮上不斷滾落的淚水。


    “我剛才是不是特爺們兒?”


    他哽咽著問,像個打完架逞強說不痛的小男孩兒。


    “帥,巨尖無比。”


    盧坦逆著月光摸摸他竭力低下的頭,聲音悠長的像是笑又像是歎息。“你啊。”


    “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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