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言周身一震,他的目光像爬藤,死死盯著薑閾,不敢確認他這句話的意思。薑閾抬起手,把文件袋遞到梁東言麵前,密密麻麻的英文,梁東言看不懂。“國外一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薑閾解釋。梁東言抿著唇,他像是刹時失去了開口說話的能力,那雙深邃的眼睛失措而茫然地看著薑閾。“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北京了。”或許是夜涼如水,薑閾的皮膚呈現出一種透青的白,顯得僵硬、又冷血。“所以呢?”就在須臾,梁東言的聲音忽然啞得不像樣子,他的眼眶驀然紅了,咬牙切齒的、一字一句的:“你想說什麽?”薑閾拿迴文件袋,他低了低頭,垂著眸,輕聲說:“分手吧。”這三個字比晚風輕了許多,稍不留神便被吹散。梁東言陌生地望著薑閾,他甚至無法分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是夢還是現實。薑閾始終低著頭,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沉默在空氣裏發酵,他才抬頭,目光一如既往平靜,然後啟唇說了一句讓梁東言痛極反笑的話。他說:“對不起啊,梁東言。”“你沒有對不起我。”梁東言笑中帶淚,他控製著身體的顫抖,語氣裏是他自己都看不起的哀求:“不要分手,我們異地戀行不行?我存錢去看你。”“沒必要。”薑閾眨了眨眼:“我們好聚好散,行嗎?”梁東言咬著牙搖頭,他朝前走了一步,極近地看著薑閾,眼淚讓他此時的眼睛看起來格外動人、又脆弱。“是不是你爸媽發現了?”梁東言啞著嗓子問:“你告訴我,要我怎麽做?我都聽你的。”薑閾眉頭蹙了下,眼底痛意一閃而過,他微微抬眸,悠悠注視著梁東言:“我要你跟我去美國,行嗎?”梁東言怔怔看著薑閾,他語無倫次:“我、怎麽、去上學嗎?”薑閾輕輕笑了一聲:“不可能的,梁東言。”薑閾開口前,梁東言真的在想自己要怎麽去美國,他甚至想,就算不能去上學,也可以在那裏打工。隻要不和薑閾分手。“分開吧,就算勉強在一起,我們也不會長久。”薑閾又說,幾乎每一個字都在梁東言心上紮刀。一刀又一刀,割得緩慢、卻深刻。梁東言忽然覺得自己連中文都聽不懂了,他說勉強、他說不會長久。他淡淡笑著,無所謂地要跟自己分手。“為什麽呢?”良久,梁東言失神、又認真地問。像薑閾教他那些數學題的時候,他不理解為什麽要那麽解,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問題,薑閾就會生氣,不準他問,說沒有為什麽,就得這麽解。一陣晚風吹過,有脆弱的梧桐葉由上而下飄落,像在空中翩翩起了個舞。薑閾額前的頭發被吹動,他的目光閃爍,和梁東言無聲地對視著。“就當我”薑閾偏開視線,望著落葉,歎息般道:“沒那麽喜歡你吧。”梁東言心中猛地刺痛,他整個人仿若被撕碎,眼底漸漸透出不可置信,和眼淚一同落下,他幾乎控製不住地顫抖,聲音又啞幾分:“薑閾。”他現在能做到的隻是喊一聲他的名字。他甚至不敢問,為什麽沒那麽喜歡?你對我那麽好都是假的嗎?你在開玩笑對不對?“以後不要抽煙了。”薑閾望著痛徹心扉、幾乎發不出聲音的梁東言,建議道:“嗓子是要唱歌的。”梁東言眼睛通紅,用力地注視著薑閾,聲線顫抖,他想說些什麽,卻又隻是無辜地喊了一聲“薑閾”。“不早了。”薑閾歎了口氣:“迴去休息吧。”梁東言抬了抬手,他想碰一下薑閾的肩膀、或者他的手。可抬到半空卻虛虛落下,無力又絕望。“你等等我。”梁東言幾乎在用氣音、艱難地說出這四個字。薑閾不解地蹙眉,梁東言抬手將眼淚擦幹,眼底專注、滿是央求:“等我十分鍾,行嗎?”幾秒後,薑閾不明所以地、緩緩點了點頭。梁東言得到迴應後便轉身朝南樓跑去,深夜的街道上,男孩跑動的身影挺拔卻孤單。在梁東言的背影徹底消失後,薑閾重重低下了頭,一聲用力的抽氣聲響起,薑閾單薄的身形不停顫抖著。他的嗓子裏發出細小而綿長的嗚咽聲,像是死死克製住自己不要哭出聲,那嗚咽裏卻透著猛烈而絕望的憤意和悲鳴。但他無法克製,在眼淚即將落下眼眶時,薑閾猛地蹲下來,撿起兩片落葉,用力地、狠狠塞進嘴裏!兩片葉子幾乎將口腔。塞,滿,腥澀和濕鹹飛快從舌尖蔓延開,味道難以言喻,洶湧地對抗著著失控的情緒。薑閾吃勁地嚼了兩下,落葉粗糲的邊緣幾乎要將口腔刮出血痕,等心中麻木的痛覺被覆蓋,薑閾才將那兩片葉子吐出來。苦澀遍布全身,但眼淚收了迴去,薑閾麻木地站著,怔怔盯著被自己嚼碎的落葉,抬手,又撿起一片樹葉,將它們蓋上。梁東言在十分鍾內跑迴來,他懷裏揣著什麽東西,飛快跑向冷冷站著的薑閾。薑閾平靜地望著他,看他從懷裏把東西掏出來。“給你。”梁東言將那盒子遞到薑閾麵前。薑閾隻是看著他,卻沒有伸手。“你的生日禮物。”梁東言無措地解釋:“不是後天麽?”薑閾依舊沒動,他幾乎僵硬著,目光時而落在梁東言眼裏、時而落在那個盒子上。梁東言將那盒子一直遞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局促地笑了下,透著苦澀:“就算分手了,這也是你的生日禮物。”“拿去吧。”梁東言又補充,小心翼翼,像在哄他。梁東言耐心地等著,很久很久以後,薑閾終於開口了,他聲音比剛剛低了許多,問:“這是什麽?”“一瓶香水。”梁東言說,片刻他又低聲地、像是在說悄悄話那般道:“叫航行物語。”因為薑閾告訴過他,他最喜歡的就是海洋,危險但自由。當時梁東言問他:海洋可以排第二嗎?最喜歡的可不可以是我?薑閾點點頭說:那海洋排第二好了,最喜歡你。薑閾眼中有什麽東西在瘋狂地潰敗,他指尖不停顫抖著,於是他隻能咬住下唇,順著那兩片樹葉刮出的傷口咬,直到嘴裏血腥味綿延,那種抑製不住的、蔓延到軀體的痛楚才減輕了些。“謝謝。”薑閾道,他垂著眸,慢慢抬手,接過那個盒子。兩人的指尖在盒子底部很輕地觸碰了下,像碰到風、碰到陽光、碰到海水。“沒事。”梁東言仔仔細細地盯著薑閾,似乎想在這短暫的瞬間把他看夠。“我迴去了。”薑閾和梁東言對視,那些藏於深處的情感像一條暗河,在他每一處細枝末節的血液裏流淌,梁東言不會看見。“嗯。”梁東言很輕地勾唇,稍一放鬆,眼眶便紅起來,他眨了眨眼,眼淚冷不防溢出。“學業順利。”梁東言深吸一口氣,目光顫動不舍,卻極力讓自己體麵地祝福著薑閾。“你也是,要成為大明星阿。”薑閾的手指用力貼著那盒子,盒子表麵幾乎要被他摳爛,他轉過身,步伐緩慢平穩地朝小區內走去。深夜無聊的門衛一直注意著這邊的動靜,等薑閾從人行閘口走進小區時,門衛忽然從窗口來了句:“你把他弄哭了啊。”薑閾身形一頓,卻不敢迴頭。他想,何止弄哭,我還把他弄丟了。薑閾在小區裏漫無邊際地走,直到梁東言看不到他,直到誰也看不到他。他才敢蹲下來,抱著那份禮物,很用力很用力地唿吸,像是要把什麽東西從肺裏唿出來。他張開嘴、抬起頭,無聲地大口唿吸、眼眶被眼淚盛滿,順著眼尾斷線般落下,心髒疼得厲害,每唿吸一下,就更疼一點。可有些東西深入骨髓,注定無法隨著氧氣和眼淚流淌出來。去年夏天在海上的那些日子,薑閾無數次想沉入海底。他記得一望無際的海平麵、躍動的陽光、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以及那場幾乎讓他丟了命的入海氣旋。他一點都不害怕。他隻是擔心,自己如果消失在這裏,會牽連帶著自己來到這裏的人。於是薑閾上了岸,迴了陸地。迴來後的須臾,薑閾對嘈雜的環境一度不適應。但就在那瞬間,他看到了梁東言。沉靜、孤寂、像入海氣旋開始前的無邊平靜。平靜裏裹挾著深不見底的危險。接踵而至的,是台風、海嘯、甚至地震,足以毀滅一切。海上那一場,薑閾被人救起;但這一場,他義無反顧地縱身躍入,哪怕痛不欲生、粉身碎骨。可薑閾一點都不害怕,他甚至願意被毀滅得更加徹底一些。薑閾哭得渾身冰涼,六月初的江南,薑閾卻比在海水裏掙紮還要冷、比巨浪拍打在身上要更痛。可以更痛一點,薑閾想,就讓他更痛一點吧,他罪有應得。梁東言在梧桐樹下站得忘了時間,他像是做了一場綺麗而甜蜜的夢,在夢裏,遇到一個驚豔而銘心的人。那個人教會自己很多事,他讓自己勇敢,告訴自己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他甚至教會了梁東言,怎麽去喜歡一個人。然後他和梁東言說,我也喜歡你。梁東言不願意讓結束變得太糟糕,更不想讓薑閾難堪。即使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像華麗的開始配了個草率的結局,薑閾明明告訴過他,作文不能這麽寫,會被扣分。可你為什麽要這樣寫,梁東言失神地想,是因為我並不是一場重要的考試嗎?梁東言不知站了多久,久到門衛看不下去,給他拿了包紙巾走過來。“天快亮了,小夥子,迴去吧。”門衛把紙巾塞到梁東言中,朝他揮了揮手之後轉身。梁東言低頭看向紙巾,目光卻被腕間那抹紅色刺痛,他臉上閃過一絲灼烈的痛楚,下一秒,梁東言將那掛著相思豆的紅色手繩一把扯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