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案上小山一般的奏折已陷下去大半,胡懷瀠站得小腿酸痛,忍不住輕聲道:“皇上,茶水要涼了。”


    話音一落,耳邊忽然傳來“砰”的一聲,魏景廣袖一揮,半邊桌上的奏折連帶著茶杯一起被碰到了地下,發出一聲悶響。


    胡懷瀠嚇得心肝兒一顫,跪下正要道“嬪妾知錯”,魏景卻先她一步,怒罵道:“朕是天子!”


    魏景心煩氣躁,不依不饒:“一個個都是為了周家申冤,斥責於朕,這天下到底是朕的,還是他周家的!”


    胡懷瀠觸著地麵的膝蓋都要軟了,好在魏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並未再言,一隻手撫著額頭凝思。


    她麵前是茶杯迸裂的碎片,胡懷瀠伸手去撿,默默將其收拾了大半,忽然眼神一動,落在不遠處一本攤開的奏折上。


    單薄的紙張上,狂放而不失規整的草書似乎帶著某種奇特的吸引力,邊上寥寥幾筆魏景朱紅筆墨的批注,其下題名處,赫然落著“蕭平”二字。


    蕭平……


    腦海中浮現的是簷下的一抹青色長衫,男子眉眼如玉,渾然是風流倜儻,如他的字一般,瀟灑不羈。


    那短暫的誤會明明是不久之前,在她心裏,卻仿佛過了半輩子那麽漫長。


    短暫的一瞥,胡懷瀠將最後的茶杯碎屑收攏在手中,放到邊上的托盤上。


    轉迴身時,胡懷瀠心裏低低歎了口氣。


    魏景又提起了筆,仿佛當她如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般,甚至連空氣都算不上,一會兒便打發她走了。


    隨後,他朝門邊招了招手。


    “奴才在。”小福子應聲走上來,低眉順眼。


    魏景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下定決心般,眼眸中露出鷹隼一樣銳利的光。


    周家在朝堂上勢大,他自從還是個皇子時便一直知曉,也是因此,才刻意靠近周丞相那唯一寵愛的嫡女周旖錦,哄勸的好話說盡了,為自己博一條前程。可登基這幾年來,周家有了從龍之功,權勢便愈發不可收拾,滿朝皆是周家門生,幾乎成了一言堂。


    他知道周家滿門大多都是文人風骨,是忠心之臣,可無論忠心與否,天子麵前,功高震主,便是錯了。


    “那天天想要麵聖的周衡可還在京城?”魏景問道。


    小福子會意,立刻道:“還在,日日都等著皇上召見。”


    周衡是周丞相的表弟,從小不學無術、好吃懶做慣了,如今已四十有餘的年紀,整日因著與周丞相沾親帶故賴在周府裏,好在周丞相家大業大,不在乎多養他一個閑人。


    不一會兒,周衡便從養心殿一個暗門走了進來,他兩鬢斑駁,身子已有明顯的發福之相,見了魏景,俯身在地上行庶民的稽首之禮。


    魏景高坐在金燦燦的龍椅之上,帝王的威嚴之氣撲麵而來。


    “前些天你給朕想的那個法子,朕已考慮好,你迴去便準備著。”他手裏捏著佛珠,顛倒間在案上一下下叩出輕響。


    “是,草民定不辱使命!”周衡大喜過望,連忙謝恩。


    他自小科舉無門,本想借著周丞相的勢力在仕途上打通門路,卻沒想到剛上任不到半月,便因著賣官受賄等事,被周家借著“肅正家風”硬生生落了官職。


    如今朝政本就是一攤汙水,淌進去哪有手腳幹淨的?他待在周府裏日日受人白眼便算了,好容易勤快一迴,卻受如此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從那之後,他心思卻愈發活絡起來,既然周家看不得他好,他便偏要踩著周家的肩膀,高高在上,看他們全都落到泥裏去!


    “周丞相離了府邸,看管不嚴,草民三日之內必能得手,屆時拿了丞相的大印,再偽造其字跡,寫封與敵國使臣來往聯絡的信件,這通敵之罪,定是罪無可恕!”周衡又道。


    上座的魏景點了點頭,“謀逆之罪株連九族,你告發有功,朕可饒你不死,待風頭過去,封官進爵,都是好說。”


    “謝、謝皇上隆恩!”周衡的頭都磕紅了,眼裏卻是掩飾不去的興奮。


    “別高興太早,做事手腳利索些。”


    “草民別的不說,這些事最是拿手,定做的幹幹淨淨,不負皇上所托。”


    魏景皺緊的眉頭略微鬆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愜意而滿足的笑,揮了揮手:“退下吧。”


    三日後,周衡將偽造的書信麵呈陛下,左丞通敵叛國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層浪,滿朝震驚。


    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下朝後,雪花一般的折子往魏景案上飛去。


    鳳棲宮門外,身著瓦灰色甲胄的禁軍將宮門口圍了一圈,正趕上妃嬪來請安的日子,入口處不大的空間堵得水泄不通,但誰也沒想走。


    金尊玉貴、不可一世的貴妃娘娘母家一日之間搖搖欲墜,這等熱鬧,此時不仔細瞧看,恐怕往後十幾年都再難得一遇。


    “怎麽迴事?”周旖錦被眾下人簇擁著,走出門外,看見眼前場景,心頭不由得一冷。


    小福子昂著頭,見她來了,慢條斯理地念著聖旨,周圍肅靜了片刻,隨即如熱鍋上的螞蟻“騰”的爆裂開。


    周旖錦跪在地上接旨,門口處寒風最猛烈,手心的冷汗卻止不住往外冒。


    一片嗡嗡的混亂嘈雜中,重要的訊息還是捕捉進了腦海。


    “通敵之罪,誅連九族,死有餘辜。貴妃禁足一月,待查明真相,一並發落……”


    小福子頰邊浮現出奸詐的笑意,目露鄙夷地睨了她一眼,大聲催促道:“貴妃娘娘,接旨吧。”


    周旖錦並未如他所願,“騰”地站起身來,嗬斥道:“本宮父親絕不會通敵叛國!”


    小福子心頭的怒火一下子猛躥到頭頂。他身為天子貼身的太監,滿宮裏誰敢不給他好臉色,反倒是這淑貴妃,仗著自己母家勢大,平日裏不將他放在眼裏也就罷了,如今本以為能借此出一口惡氣,可她卻無禮至此,連聖旨都不放在眼裏!


    “放肆!”憤怒之下,小福子的聲音不由自主變得尖銳起來,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皇上金口玉言,今日這聖旨,娘娘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說著,他便將手中明黃色聖旨往前一拋,周旖錦自是不理會,那金裝玉軸的聖旨便一下子摔落在地麵,磕破了一個邊角。


    周圍眾人都沒料到場麵如此一發不可收拾,皆屏息凝神,連議論聲都歇了。


    周旖錦仰起頭,初冬的寒風刮在臉上,瑟瑟生疼。


    她一言不發,左右打量著四周,全是森嚴肅穆的禁軍,忽然想到什麽,眼神一偏,便落在人群中腰挎寶劍,身披銀胄的魏璿身上。


    魏璿顯然也在看著她,那目光一觸,他仿佛被燙傷了一般,迅速偏過頭去。


    小福子親自傳魏景口諭,讓他帶兵包圍鳳棲宮,既是命令,也是某種逼迫。


    他身為質子,立場本就特殊,此刻無論如何,都應與周旖錦劃分界限,以博得魏景信任,若貿然與遭受誣陷的周家站隊,反而更加行動受限,難以探查真相。


    然而,即便合情合理,魏璿依舊低著頭,不敢與周旖錦對視。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尖銳的聲音忽然自人群中傳出:“喲,貴妃娘娘果真是深謀遠慮,在鳳棲宮裏養了個白眼狼。”


    周旖錦一扭頭,便看見沈嬪得意洋洋的臉,其中嘲諷的意味幾乎從嘴角露出來。


    立刻有人附和:“就是,貴妃娘娘對他可是大恩,這鳳棲宮頭一次破例收人進來,可誰成想,這一星半點兒的情誼,竟如此不堪一擊。”


    從前沈嬪並非沒擔心過,周家借周旖錦之手扶持這毫無根基的質子,與她所生的四皇子抗衡,可如今時過境遷,不僅周家一夜之間陷入這落敗的境地,連這受著周旖錦庇護之恩的質子都在局勢麵前與她反目成仇,可謂是大快人心。


    聽了沈嬪的說法,眾人討論的中心立刻圍繞在周旖錦與魏璿二人身上,各執己見,其中窺探、奚落重重情緒夾雜在一起,議論聲如一張網,細細密密將她渾身包圍起來。


    周旖錦的臉色並不顯得惱怒,淡然看了魏璿一眼,便轉身要迴去,可腳步還未挪動,遠處便傳來一道高昂之聲:“皇上駕到!”


    這下,身邊終於平靜了下來。


    魏景剛下朝迴來,還未脫下龍袍,滿目花團璀璨的妃嬪,他卻獨往周旖錦一人身上望去,見她緩緩跪下,心中忽然感覺到一絲殘忍的快意。


    她越是對他冷淡,他越是要挫敗她的氣焰,折斷她高貴的脊梁,看她屈從匍匐於腳下——這才是身為天子的意義所在,也是任何女人都無法給予他的感受。


    “平身吧。”魏景緩緩道。他這幾日殫精竭慮,眼眶下一片青黑,卻掩不住其下雀躍的心情。


    周旖錦起身時仍仰著頭,眼眸裏閃爍著堅定的光輝,鄭重道:“臣妾父親絕不是通敵叛國之人,還望皇上徹查!”


    她聲音嚴肅,一片寂靜中顯得擲地有聲,令魏景忍不住皺了下眉。


    但不過轉眼,他又換上了那副熟悉的偽善麵孔:“貴妃一屆婦人,怎懂得朝廷之事?真相如何朕自會查明,在此期間,貴妃便好好待在鳳棲宮休養生息,無需為此勞心。”


    “休養生息”幾個字魏景咬得很重,仿佛撥開雲霧中的荊棘,看見底下鮮血淋漓的刀刃。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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