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程並不遠,接下來一行人誰都沒有說話。


    耳邊唯有幾縷唿嘯的風聲和淺淺的馬蹄聲,沉甸甸壓在魏璿心上。


    他不由得也在想——若祈願能成真,他會有什麽心願呢?


    不知過了多久,他心裏卻還是一片蒼茫的空白。


    魏璿低頭自嘲地歎了口氣,攥著僵繩的手卻握得很緊,仔細看過去,還帶著些隱約的顫抖。


    他自認為自己算是個苦命的人,從他懂事以來,一種無力的孤獨便隨時縈繞在左右。


    所有人都在教導他爭強奪勝,他也不負眾望,年紀輕輕便已成了最耀眼的皇子,人人都當他是儲君,可縱眼望去,滿目皆是他所要保護之人,卻沒有一人能夠庇佑他。


    十幾歲的時候被父皇拋棄,滿門親人死的死散的散,生死未卜、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可他從未想過放棄,隻是默默扛起了一切,苦心孤詣數年,隻是為了有朝一日讓母親親眼看著他複仇。


    這些年,他幾乎用盡全力想去證明,他有能力保護他在乎的、他愛的的所有人,隻要多一點點時間……他可以的。


    可是他們全都不在了。


    他所作的一切,也隨著他們的離去,全都失去了意義,順著那條慣性的軌跡一路走下去,到了最後,是光明璀璨還是無望深淵,誰懂不能得知。


    但他也並不太在乎了。


    鼻尖驟然一酸,魏璿唇瓣抿得泛白,才將那翻湧的情緒略微壓了下去。


    惜春樓離得不遠,轎子一停,周旖錦抬起略沉重的眼皮,往後望了一眼:「質子殿下,想什麽呢?」


    「沒什麽,」魏璿迴答的很快,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一旁的小廝。


    用晚膳的時間已過了,惜春樓裏人影寥寥。


    「娘娘,這邊請。」可見到周旖錦,卻立刻有人迎上來,月光下像撲棱著翅膀飛到草坪上的一群烏鴉。


    魏璿一路緘默不語,跟在周旖錦身後,繞過曲折的迴廊,中庭裏是一個形狀獨特的置石,鄰水盤踞著,時光磨蝕的孔洞間潺潺落下水滴,安靜而綿長。


    他隨著周旖錦的步伐進了一處廂房,下人們都自覺退到陰影裏去,偌大的空間似乎隻剩下他們二人。


    晚膳不一會兒便上齊了,掌勺的廚子附身低首,討巧道:「整個驛站裏,獨屬這處的景致最好,奴才特意為娘娘留著呢。」


    周旖錦神色淡然,目光還是順著窗子向外望去,底下正臨一條寬敞的街道,昏暗中無數燈燭燃起,恍然間以為滿世間全是這般璀璨繁華。


    隻看了一眼,她便收迴目光:「退下吧。」


    魏璿的視線並未從周旖錦身上移開,等她舉箸夾菜,他才緩慢夾起邊角的青菜放在碗裏。


    祭天前無論是天子還是近臣都要齋戒,但小廚房用了心思,這清粥小菜也做的別有一番風味。


    良久,周旖錦的聲音打破了這一抹寂靜:「殿下這些時日在做什麽?」


    他如往常般與她迂迴,「微臣方養好傷,平日裏並不忙,娘娘無需掛懷。」


    她並未將他的話聽進去,反而更進一步道:「本宮聽聞,殿下行冠禮後,便要迴玥國去了。」


    齊國這一年來內憂外患不斷,魏景身心俱疲之際,也無心再與玥國摩擦爭鬥下去,反而為了借玥國的勢力,有意求和,這求和的第一步,便是將魏璿這個風口浪尖之人送迴去。


    說到底,魏景隻將他當做昭顯態度的一枚棋子罷了,至於他迴去之後,是死是活,又有誰關心?


    魏璿的神情一頓,低頭看著桌上,「微臣會照料好自己,更不會忘記娘娘的恩情。」


    周旖錦聽他這些冠冕堂皇


    的話聽得心煩,故意道:「殿下若是不想走,本宮便與皇上說一聲,總有法子讓你留下來。」


    「本宮這裏安穩的很,沒人敢動你分毫,」她漫無目的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接著說道:「殿下若是迴去了,難免有性命之憂,不是嗎?」


    魏璿倏地一愣。


    他若拒絕周旖錦的提議,勢必要胡侃個理由掩埋自己在玥國動的那些手腳,可朝堂大事並非兒戲,這樣的隱瞞和欺騙,他不能同周旖錦說,也不敢同她說。


    無論如何,他終究是利用了她,得到這片刻的安寧和喘息。他並不是對周旖錦沒有信任,隻是隱約擔憂著,如有一日,她知曉自己的好意竟是用在他這樣卑劣的人身上,想必是十分失望的吧。


    沉默蔓延,周旖錦又轉過頭來,眼神在魏璿的麵容上徐徐打量。


    他的眸光很深,如濃稠的墨硯,透不出一點光,她目不轉睛地直視著他,終於在那眉眼間察覺到淡淡的悲哀,轉瞬即逝地流淌過去。


    不知為何,她覺得他的心裏並不慌亂,隻是疲憊。


    難以消退的,沉甸甸的疲憊。


    僵持間,忽然聽見一陣嘈亂聲音自下方傳來,吆喝聲如一道利劍,劃破了寂寥的夜空。


    天子腳下如此喧鬧,顯然是將性命置之度外,或許正是因為這份視死如歸的氣勢,底下吵鬧聲愈演愈烈。


    周旖錦的注意從魏璿身上挪開,仔細聽著混亂的聲音,不一會兒,探頭一望,臉色立刻沉了下去。


    那些人大多是年輕氣盛的模樣,十幾個聚在一處,昂揚大喊,滿口都是抨擊周家的汙穢之言,痛斥其買/官進爵、把持朝政之罪,似乎將滿腔鬱鬱不得誌的悲愴之情全部傾灑在這幾聲短暫的唿嚎之中。


    不等周旖錦發話,魏璿已先一步,「騰」得站起了身子,修長手指握在身側的短刀上,指節發青,幾乎下一秒便要出鞘。


    「天子腳下,如此放肆!」魏璿臉色沉鬱,正要走出去將那些不識好歹之人趕走,可方邁了一步,手背卻忽的感覺一涼。


    周旖錦的手輕輕搭在他握著佩劍的手上,明明沒使一分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霎時間令他停下了腳步。


    「娘娘……」魏璿麵露難色地轉迴身,周旖錦的手還未鬆開,帶著寒意的指尖滲透出絲絲沁涼,隔著薄薄的皮膚,他卻覺得自己手背在不受控製地發燙。


    「殿下來都來了,將晚膳用完再走,不必理會這些事,」周旖錦收迴了手,蜷起的指尖在他腕上輕輕一劃。


    她似乎對底下嘈雜的聲音充耳不聞,又低頭飲了口熱茶。


    不遠處似乎已有不少官兵急匆匆趕來,一時間又響起了驚叫聲。


    「隻是受了幾句言語蒙蔽,便不將自己的命當命,既不畏死,又固執己見,你去了也無用。」周旖錦輕輕歎了口氣,轉眼又麵色如常。


    齊國根基不穩,傳到魏景這一朝本就積弊已深,這些義憤填膺者,雖大多都是憤恨抱怨,但其中也不乏幾個滿腔熱血、公然申冤者,隻可惜天家無情,朝堂鬥爭,總要犧牲幾個可憐人。.


    「娘娘大義,是微臣衝動了。」魏璿心中還是鬱堵,低頭夾起麵前盤中一塊酥糕。


    他一直知道,周旖錦冷靜淡漠,但還是忍不住驚詫於她的氣度,幾乎有些「不近人情」,又或者說,她心裏隻有利益得失,根本沒有情。


    沒有人見過她衝動妄為的一麵,甚至連他都自愧弗如。


    但為何,那高高在上的淑貴妃一次次為他破例,在他淪落到人嫌狗憎之時,她也沒有猶豫過半分,捧著滿懷明亮和溫暖靠近他。


    她分明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他對周旖錦而言,幾乎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可她為何如此……她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


    魏璿腦海中嗡嗡作響,可這一出神,才發覺自己伸出的手歪了幾分,玉箸正巧與周旖錦的碰在一起,向盤中同一塊酥糕夾去。


    清脆料子磕出「叮」一聲細響,似乎在心海中漾起層層波紋,幾乎是一瞬間,兩個人目光相撞,同時抽迴了手。


    周旖錦擱下了手中的玉箸,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魏璿的身上,分明是正襟危坐,他卻顯得有些窘迫,似乎想要辯解,但唇瓣微微張了張,還是什麽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周旖錦忽然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忽然抬手靠近他:「殿下的衣領亂了。」


    她心裏篤定,關於周家的事,魏璿定是知道些什麽,縱然他偽裝得好,可聽見底下喧鬧聲時,他臉上卻不見一分驚詫和懷疑,反而是知曉一切後,下意識的憤怒。


    周旖錦的手指在魏璿脖頸邊慢條斯理地繞了個圈,將最後一點褶皺都理順,又忽然附身靠近他,指尖冰冷,溫熱的唿吸卻輕輕鋪撒在他耳根處。


    「殿下怎麽如此著急?」她臉上還浮著笑,像是不經意的打趣,可魏璿敏銳,幾乎一瞬間在其中聽出了懷疑的意味。


    那一抹冷熱糅雜的餘溫還停留在身體上,他身體僵硬著,沉聲答道:「微臣衷心於娘娘,唯恐那些汙言穢語髒了娘娘的耳朵。」


    「是嗎?」周旖錦頰邊的笑意更深了,似乎品味著他話裏的意思,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眸直直看向他,又問道:「殿下是衷心於皇上,還是衷心於本宮?」


    為免隔牆有耳,周旖錦的聲音放的很輕,二人靠得很近,她綿軟的嗓音蕩在耳邊,那一抹拖長的尾調順著薄薄的皮膚鑽了進去,激起一陣酥麻的戰栗。


    「衷心於娘娘,」魏璿幾乎不假思索,往日恭敬而疏離的神色驟然隱去,線條分明的輪廓上透露著鄭重和細微的緊張。


    周旖錦睫毛撲閃,眼見著麵前他突兀的喉結迅速滑動了一下。


    「微臣是娘娘的人,從始至終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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