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旖錦似乎有些出神,沉默了許久,並未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道:「你覺著,本宮該怎麽對質子殿下?」


    她聲音很輕,一絲拖長的尾調懷揣著些許猶豫和迷茫。


    「嬪妾以為……」胡懷瀠不知周旖錦為何忽然發問,緊張之下,聲線也顫抖起來。


    她左思右想,斟酌著道:「娘娘對質子殿下已是仁至義盡,殿下方失了母妃,難免心裏對娘娘也有幾分依戀,娘娘照常偶爾照拂一二即可,想必質子殿下受此恩情,往後也會報答娘娘。」


    胡懷瀠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可落在周旖錦耳畔,卻振聾發聵。她仔細琢磨著「報答娘娘」幾個字,仿佛一語點醒。


    這些時日,短暫的安逸幾乎讓她喪失警惕,幾乎忘卻了初心。


    她對魏璿示好,不管出於真心還是假意,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周家,也為了自己的前程命運一搏。而魏璿這玩弄權謀之人,依附於她,也不過是借著她暫時鼎盛的權勢,加以利用罷了。


    他或許真的對她有情,但也隻是在這潦倒之際,偶然而生的一種依戀,兩年的時光轉瞬即逝,她若再不把握時機,往後魏璿會變成何種模樣,周家在朝堂上又該如何自處,她都難以得知。


    周旖錦睫毛輕顫,似乎想明白了什麽,點頭道:「你說的有理。」


    銅鏡中映照著她精致的麵容,依舊昳麗姝華,可她卻覺得,入宮短短這幾年,她變了許多,這副麵孔,連自己都快認不清了。


    周旖錦薄唇微抿,迴想起從前。魏景還是皇子時,對涉世未深的她那樣細膩體貼,溫柔的情話說盡,百般哄騙,可入了宮這般光景,又能向何處申冤?


    心中湧動起一陣悲哀又厭惡的情緒。從來才子佳人不過是話本裏的一句空談,這皇宮裏容不下真心,唯有這利益捆綁下的脆弱的關係,而她竟還那樣不切實際,險些被魏璿那些信誓旦旦的話語蒙騙,對魏璿生出那種荒謬的心疼的想法,實在是婦人之仁,可笑之極。


    半晌,她唇角浮現出淺淡的苦笑。


    周旖錦臉上那點細微的變化被胡懷瀠盡收眼底。她心頭發緊,以為自己不慎說錯了話,急得臉色通紅,又不知從何辯駁,於是小聲問道:「娘娘可是累了?嬪妾手藝尚可,給娘娘捏捏肩。」..


    胡懷瀠的手方搭在周旖錦肩上,卻被那雙白皙柔軟的手握住。


    「莫要如此。」周旖錦眉目灼灼,不忍看她這般敏感折辱自己,頓了片刻,沉聲勸她道:「本宮身邊不缺服侍的人,你身為後妃,可知珍重身份?」


    周旖錦的話語不算委婉,胡懷瀠卻立刻理會了她話中的意思,倏地眼眶一紅,暗暗驚詫。


    從前她還是縣令之女時,每當參加聚會宴飲,無一不是做那大家小姐身邊亦步亦趨、端茶倒水的背景板,別說是做這些下人所為之事,就算是被憑空羞辱,也反抗不得。


    但自從她參選秀女,遇見周旖錦之後,那外人口中惡毒跋扈的貴妃娘娘卻仿佛發著光,成為自己在這宮中一切善意的來源,她這樣顯赫的身份,甚是還這般照拂她的感受。


    「嬪妾明白,謝娘娘好意。」胡懷瀠吸了吸鼻子,壓抑住心底的酸澀之意,福了福身,動作之間卻露出袖口裏的一截衣料。


    周旖錦打小接觸這些物件,十分了解,不由得一怔。這布料遠不如外衫那般光鮮,連宮中最低等的嬪妃所用,胡懷瀠一個聖寵未泯的美人,為何身上用這等低劣之物。


    「這個你拿去,」周旖錦眸光移動,伸手在桌上拾了一個滿當當的盒子,交到胡懷瀠手中。


    她早前聽聞宮中的探子說,胡美人雖受皇上寵愛,但大部分的俸祿和賞賜的名貴物件都寄迴了家中,補貼一大家子人,而自己在


    宮裏雖外表光鮮,手頭上卻是拮據。


    胡懷瀠見識淺薄,看見那一箱子價值連城的昂貴點翠,倒吸一口涼氣,忙推拒道:「娘娘,這等貴重之物,臣妾萬萬受不得。」


    周旖錦眉心一皺,並未理會,手指徑自鬆開,那箱子驟然落在胡懷瀠手心,搖晃中發出脆響。


    「你可記得,還有不到一月便是皇宮內家宴,」周旖錦輕柔的聲音在胡懷迎耳畔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屆時你跟在本宮身邊,卻穿的如此樸素,像什麽樣子,說出去叫人笑話,本宮的麵子怎麽掛的住?」


    她話語中不乏譏誚之意,胡懷瀠一愣,終是沒有再拒,連連道謝地收下了。


    胡懷瀠走後,房間內又恢複了空曠寂靜。柳綠緩步走到周旖錦身邊,費解問道:「胡美人走時……臉色不大好,娘娘為何對胡美人那樣說?」


    「若非如此,她怎敢受本宮這樣貴重的賞賜?」


    「可是……」


    「不必多言,」周旖錦低著頭,打斷柳綠的話。她似乎有些出神,頓了片刻,又道:「她若有心,自會明白本宮。」


    周旖錦起身離開,嫋嫋煙霧升起,追隨在她繡了九尾鸞鳥圖樣的寬大裙擺上。


    「娘娘深思熟慮,奴婢自愧弗如。」柳綠心中欣喜,目光油然而生了幾分敬佩之意,一路走在周旖錦身後。


    兩側宮人自覺退散,她像是走在雲層間,背影那般不染凡塵,清冷孤傲,卻又仿佛懷揣著熱烈的暖意。


    魏璿大戰告捷,龍心大悅,賞賜了數不勝數的金銀財寶,如草芥一般堆進鳳棲宮的庫房裏積灰。


    魏璿的身子恢複的速度令人難以置信,隻是先前連連高燒了幾日,不過折騰大半月,便已經能走動自如,甚至這幾日都開始騎馬練兵。


    眾嬪妃剛請完安,半個早晨便快過去,周旖錦慵懶地坐在院中涼亭下,信手翻看最近一批送進鳳棲宮份例的名錄,忽然眼神在一處停滯,喚來柳綠。


    「這螃蟹本宮無福消受,且全送給質子殿下好了。」周旖錦無奈搖搖頭,執筆將那一項劃下去。


    「是。」


    秋高氣爽,正是螃蟹肥美的時節,為此魏景還特意開了家宴,請眾妃嬪一同賞景品蟹,隻可惜螃蟹生性寒涼,周旖錦自打出生便沒吃過幾隻,從前家人為了免她眼饞,也都私底下送人分吃殆盡了。


    她話音一落,忽而聽見身後響起咚咚的馬蹄聲,周旖錦轉過頭去,看見魏璿正站在不遠處的花架下,一隻手勒住韁繩停下來。


    他似乎聽見方才她與柳綠的對話,臉上揚起清潤的笑意,衝她朗聲道:「微臣在此,謝娘娘賞賜了。」


    馬兒顛簸了幾下才停住腳步,周旖錦的目光便隨著那上下起伏落在魏璿微微扭動的腰間。他似乎剛下職迴來,身上穿的少,單薄的布料伏在身上,透出底下肌肉分明的輪廓。


    周旖錦一怔,隨即冷著臉看向地麵,「一點小事,無足掛齒。」


    她如今想得明白,當務之急便是提高魏璿的好感,打探他事業的進度,其餘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皆要拋之腦後。


    周旖錦那點臉色的變化全然落入魏璿眼底,他眼神似乎有些迷惘,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惹得她不高興,便抿著唇,快速翻身下馬。


    看著魏璿那一串流暢的動作,周旖錦縱使無心,也忍不住微微皺了眉,囑咐他道:「……你慢些。」


    魏璿剛迴來時那傷口深重入腹的模樣她還未曾忘記,她平時怕疼得緊,手指被花刺紮一下都要吹好一會兒,根本無法想象他是如何麵不改色無視那些傷痛的。


    「無妨,」見周旖錦關心自己,魏璿有些驚詫,眉毛略微一揚,倒顯出幾分風流個儻的韻味


    。


    他邁步走到她跟前,身體前傾,抱拳道:「娘娘先前替微臣尋名藥醫病,微臣身子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隻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還望娘娘準許微臣冒昧,將皇上賞賜微臣之物悉數收了,也算微臣報答娘娘的一番心意。」


    齊國連年征戰,好容易打了場以少勝多的大仗,魏景甚是欣慰,雖礙於魏璿身份不好授予官職,卻難得的大方,國庫空虛之際仍賞賜了不少珍貴之物以示嘉賞,終是大抵能與周旖錦庫房中那些財寶相提並論。


    「好。」周旖錦並未推拒,眸光忽然亮了。


    不是念著那些賞賜,而是敏銳的捕捉到了他話中「報答娘娘」的一番心意。他靦腆知禮,對她而言未嚐不算一種好事,互相隱瞞迂迴,至少免了許多不必要的犧牲。


    想到這,周旖錦不禁唇角上揚,衝魏璿粲然一笑。


    魏璿一抬起頭,看見的便是周旖錦清揚婉兮的明媚笑容,她平日裏素來麵色冷淡,似乎對什麽事都不在意,分明是國色天香的姿容,卻仿佛高山上的皚皚白雪,難以接近,驀然露出這般神態,竟令魏璿的心髒用力撲通跳了兩下。


    他病中那些出格的舉措,紀桑向他說過,隻是周旖錦不提起,他亦不敢觸怒,壓了大半月,倒成了二人心知肚明的一個秘密。


    他不難察覺到,周旖錦對他比對其他人更特殊些,隻是他不敢細想,好像擅自揣度她的心意,也是一種冒犯似的。


    周旖錦忽然想起什麽,問道:「過幾日家宴,你可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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