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旖錦不願糾纏此事,輕輕笑了笑,語氣有些迴避:「勞太後娘娘費心了,臣妾還算年輕,想必往後會有子嗣的。」


    她這輕鬆話語落在太後耳裏,卻從中察覺出幾分佯裝堅強的模樣來,頗為心疼,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周旖錦。


    「好孩子,哀家疼你。」


    送走了周旖錦,太後看著那闔上的房門,愣了一會兒,伸手揉了揉發酸的額角,喚鄧嬤嬤:「哀家倦了,扶哀家迴去歇著。」


    她不過才不到四十的年紀,風韻猶存,可當了太後以來,似乎住在這壽康宮,青燈古佛相伴久了,身體裏那些生命力也隨之消釋,令她覺得甚是疲乏。


    鄧嬤嬤見狀,連忙上前幫太後按了按她發痛的太陽穴,嘴裏念叨著:「奴婢看貴妃娘娘心裏是有主意的,周丞相家大業大,哪怕不生育皇子,也是無妨。」


    太後心裏一沉,似乎想起些什麽,厲聲反駁道:「那也要周丞相護得住她才行。」


    她在皇宮裏蹉跎了半輩子,曆經兩代帝王,不僅是後宮爭鬥,前朝那些齷齪手段也看在眼裏。魏景這些日子在朝堂上做的那些手腳,對周家嚴苛得幾乎不像樣,若周丞相有難,周旖錦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難說。


    鄧嬤嬤也有些出神,不禁迴想起十幾年前的事來,輕輕歎息。


    那時太後雖出身顯赫,但膝下隻有一個七公主,若非迫於時局,才不會鋌而走險收養當今聖上,以至於被太後的身份禁錮於深宮,同大將軍也再無可能。


    說曹操曹操到,鄧嬤嬤聽見外麵叩門聲,走過去詢問,返迴時卻一臉驚慌。


    鮮少見到鄧嬤嬤如此表情,太後心裏不解,問道:「何事?」


    「驃騎大將軍……」鄧嬤嬤的聲音越來越小,像風箏斷在了半空中,卻令太後的手指驟然緊握起來。


    「大將軍南下剿匪歸來,給太後娘娘獻夜明珠。」


    漫長而難挨的寂靜迴蕩在半空中,太後的眼底隱見翻湧的情緒,不知過了多久,才泄了氣般道:「請大將軍候一會兒,哀家即刻便去。」


    鄧嬤嬤立刻會意,通傳了後,眼中有些惻隱,試探問道:「奴婢服侍太後娘娘更衣?」


    銅鏡前,太後的目光落在角落裏積灰的盒子上,擱在膝上的手指微微顫抖,許久卻沒有動作。


    見鄧嬤嬤要打開那盒子,她出言製止,語氣中似乎能聽見隱埋的沉痛:「哀家人已經老了,戴不得那樣鮮豔的首飾。」


    那裏頭裝的,已是數十年前魏震一樣樣送她的首飾,當初時興的樣子,如今也已成舊物,如同他們二人,錯過了便是一輩子。


    魏震得知自己被召見時,臉上並不顯得驚訝,可走路時足跡卻不自覺歪了幾步。:


    魏震自知他與太後之間那點不可言說的微妙,早就是幾十年前的往事。那是她還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受父母之命入宮,他隻是勇毅侯府一閑散世子,毫無利用價值,那口頭上的婚約也成了一紙空談。


    但不知為何,這些年來,他仍自作多情地空著自家的後院,假稱自己常年出征在外的不便。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放不下心裏那個人。


    隻可恨當初他年少輕狂,不懂珍惜,數十年過去,他幾乎放下希望,卻沒想到的是,先帝年富力強的歲數,去的那樣突然,他心中重燃烈火,可她為了岌岌可危的母家扶持四皇子即位的消息卻猶如一道利刃,斬斷了一切可能。


    民間女子二嫁本不是什麽新鮮事,往常先帝逝世,後宮中留下來許多風華正茂的女子也不乏為自己尋出路的。


    但太妃和太後終究是兩迴事,那一紙冊封的詔書像是無形中的束縛,將她以後所有的生命都綁在這無垠的深宮中


    ,如佛寺裏一尊供人敬仰的玉碑,光鮮又枯萎,早已沒有左右自己命運的可能。


    魏震手中捧著碩大的夜明珠,那是他南下繳匪時險些搭上性命繳獲的寶物,其上曾染滿他自己的鮮血,或許也算是某種剖白。


    壽康宮內寧靜的焚香並不能讓他安靜下來,明明是深秋,他卻忍不住手心冒汗。


    抬頭隱約可見眼前人影幢幢,再繞過一個屏風,他就能見到心愛之人的麵容。


    可魏震方走了兩步,卻想起鄧嬤嬤的聲音,將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抽迴現實。


    「勞煩大將軍將夜明珠放在此處即可,我們太後娘娘身體乏了,恕不見客。」


    鄧嬤嬤平靜的聲音仿佛一桶冷水迎麵撲來,驟然澆滅了他心中所有的火花。


    魏震腳步一滯,愣了許久,還是將手中的夜明珠規規矩矩地放在了麵前的桌台上。


    這麽多年了,她還是不願意見他。


    魏震並不覺得失望,反倒有一種濃濃的無力感纏繞了全身,連戰場上身中數劍倒在血泊中時,他都沒有過這樣哀戚的心情。


    隔著屏風,對麵的人影好像也正看著他。


    魏震的手指在夜明珠的邊緣戀戀不舍,但時間流逝,隻能無力地一寸一寸挪開。


    他再沒有理由久留,隻得向那屏風後深深一望,他清楚太後也在看著他,那身影坐得端正,一動不動。


    他轉身離去。


    未央宮這數月不曾這樣熱鬧過了。白若煙特意打扮了一身翠綠色宮裝,趾高氣揚站在門外,看見數不清的珍惜寶物被小太監抬著送進來,漫長的隊伍幾乎看不見尾。


    魏景本就在太後那受了一肚子氣,再加上自己假惺惺的訴苦,果然便輕易失了魂兒。


    她愈是顯得委屈,魏景便愈發疼愛有加,像是為了彌補什麽,連侍寢後慣例的避子湯藥也不送了。


    白若煙信手打開放在身邊的賞賜,不屑地挑了挑眉。


    那中的原女主得知自己成為昭明先皇後的替身後難以接受現實,與魏景鬧了許久別扭,在後宮既受那些惡人欺辱,又不得寵,實在是自作孽。


    隻要能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她才不在乎那些虛情假意呢。


    白若煙的手指從那臉大的玉盤上滑過,不由得輕蔑一笑。


    正要將玉盤放迴去,白若煙的眼神卻倏地落在那箱子的角落,裏麵靜靜躺著一個翠綠的竹蜻蜓,許是魏景為了討她歡心送來的小玩具。


    一旁的碧雲見她留意此物,狗腿地奉承起來:「這竹蜻蜓甚是佩娘娘今日的衣裳呢。」


    她自以為說話討寵,卻沒想到白若煙的臉色倏地陰暗了下來,仿佛見了鬼一般,失魂落魄地將竹蜻蜓往地上一摔。


    「拿走!都給本宮拿走!」白若煙直勾勾盯著那竹蜻蜓,愣怔了片刻,心髒倏地被攥緊,大聲喊道。


    眾人不知她為何發這樣大的脾氣,但被白若煙往日的兇惡所攝,都順從地退下了。


    白若煙低下頭,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竹蜻蜓,似乎想起什麽,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低低哭泣起來。


    她記得,小時候母親時常拿竹蜻蜓逗她玩,她喜歡的緊,到了長大,甚至看見路邊買那種發光彈上天的小玩具,也會忍不住買迴去。


    往事種種浮現在腦海中,卻恍如隔世,全然蒙著一層塵埃,越是努力迴想,白若煙的心中越是有種割裂的疼痛。


    「媽媽……我想迴家……」白若煙驚恐地瞪著眼睛,小聲嗚咽著,瘦削的脊背貼著那箱子的邊緣,一路無力地滑下去。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


    自從穿越以來,她沒有一天不在絞盡腦汁爭權奪勢


    ,從前她連對象都沒談過,如今卻能為了奪寵毫無顧忌地獻出身體——哪怕這並不是屬於她的。


    她本以為,這一切不過是自己抱著高高在上的心態遊戲人間,可那權勢帶來的快樂不過短暫的迷煙,迴過頭看,又仿佛水中泡影。


    她像是瘋了,被日複一日的慣性推著向前走,所得到的全然沒有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外邊傳來碧雲焦急的聲音,催促道:「娘娘,皇上今晚要來未央宮,時間來不及了,您快來梳洗打扮。」


    白若煙一怔,迴過神來,還是金碧輝煌的房間,四周全是珍貴財寶,卻如奪目刺眼的牢籠,令她不自主感到恐懼。


    猶豫了許久,她沙啞著嗓子,麻木迴應道:「本宮這就出去。」


    身畔這一切並不能隨著她的後悔而消失,皇命難違,她已沒了退路。


    淚滴如珠串,滑過她光滑的臉頰。


    轉眼又一月過去。鳳棲宮門前,周旖錦駐足迎風站立,雖麵色如常,但緊攥在一起的手指還是顯現出了她心底的焦急不安。


    魏璿出征這樣久,戰事打得膠著不堪。他雖用兵如神,但奈何齊國派去的兵力太弱,這樣懸殊的戰局下,他仍撐著守了幾月,最後大獲全勝,令無數軍民振奮。


    聽到他凱旋歸來,周旖錦數月來始終懸在半空中的心也隨著落下了,隻等在門口迎他迴來。


    柳綠走到她身邊,給周旖錦披上厚實的披風。那披風上繡了雅致的竹葉紋樣,頸邊一圈毛領,日光在冰藍色絲綢上流動,更襯得她肌膚白皙賽雪。


    隱約聽見不遠處一陣躁動,想來是質子殿下迴來了,柳綠寬和一笑,說道:「奴婢前去瞧瞧。」


    周旖錦捧著手心暖烘烘的湯婆子,唇角輕輕揚起,點了點頭。


    柳綠不過去了片刻,一個轉彎的功夫,又聽見她匆急的腳步聲。


    柳綠迴過頭時,神色已然大變,素來平靜溫和的臉上,驚寫滿了驚慌。


    「娘娘,質子殿下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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