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周旖錦相識這些天,越是接近她,越能感覺到她不同於外表的冷漠,更不像外麵傳言那般惡毒,反倒心底存留的那份柔軟,是他許久都未見到的難得。


    周旖錦輕輕笑了笑,語氣有幾分意味深長:“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本就是相互的,本宮真誠待他們,他們便能領會本宮的好,將心比心,不是嗎?”


    她知曉他的心思,卻偏要假裝毫不知情,以免令他警惕。


    還未出閣時,父親常教他們幾個孩子處世之道,若想得到什麽,急於求取、坦陳心誌並非良策,而最好的辦法,便是將主動權交與他人手中,再一步步引他落入陷阱。


    畢竟,人總是會因他人異樣的舉措感到威脅,卻偏偏對自己深信不疑。


    想到這,周旖錦笑了笑,微微偏過頭看他。


    魏璿專注的側臉棱角分明,整個人仿佛浸潤在水中,有種由內而外的淡然和冷靜。


    而那冷靜之下隱藏的波瀾,他們彼此都了解,但誰也沒有戳破。


    半晌,魏璿目光有幾分動容,輕聲答道:“娘娘教誨的是。”


    周旖錦並未多言,手指指向一旁裝麵粉的白瓷碗,招唿他道:“殿下若無事,幫本宮打個下手可好?”


    魏璿臉上有一瞬間的受寵若驚,忙答應下來,洗了手,便隔著半個身位站在她身邊,垂著眉眼揉麵。


    “本宮要做棗泥酥,還有梅花糕,前些天鄭婕妤新教本宮的,還未做過,”周旖錦絮絮叨叨,將腦海中製作的步驟徐徐道來。


    “你先和麵,本宮製些油酥,一會兒……”


    她記憶力好,說的也細致,一遍過後魏璿便了解的清楚,指尖在碗中蘸了些溫水,看著她一板一眼的模樣,笑著點了點頭。


    小廚房時常晾曬食物,因此設在采光極佳的位置,即便外麵是濛濛細雨,仍有溫熱的日光透過窗欞傾灑進來,匯聚成一束淺淡的光暈,抹在周旖錦白皙的臉頰上。


    魏璿知趣地收迴眼神,心跳卻不自主慢了半拍。


    她當真是個溫暖的人,不知為何,隻是與她站在一處,心間也被無數細小的幸福填滿。


    魏璿沉默著,心中感慨。


    這宮中相軋他見了太多,若說誰兩手清白,他定然是不信的。然而周旖錦卻是極其特別的一個,或許是擁有那樣顯赫的家世和高貴的身份,令她天生便與別人不同。


    她既不是溫室中生長的莬絲花,亦非遍布生硬尖刺的荊棘,就如同一株清高的蓮,哪怕是身在這深宮中,亦心懷溫暖,宛如這隔著綿雨的微光,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梅花糕製作不難,隻一會兒周旖錦便做好了幾個,準備捏住柔軟糯米皮的前一刻,她手指頓了一下,掀開旁邊盛著砂糖的小盞,多加了一大勺進去。


    其實也不為別的,隻是試探他的心意深淺,到底能放縱她到何種程度。


    她掏出手帕擦去指尖殘留的粉末,一下下十分仔細。


    “本宮做好了,”周旖錦三兩步走到魏璿跟前,像對待什麽稀世之寶似的將那盤小小的糕點捧起來端詳了一會兒,忽而輕輕一笑,用叉子叉起一枚送到魏璿口邊。


    魏璿低下頭,眼前便是周旖錦閃爍著期盼的水靈靈的眸子,朱唇一張一合,說出的話語帶著蠱惑人心的意味:“這個雕花最漂亮了,質子殿下,嚐嚐看。”


    他眉眼頓時柔和下來,借著她的手中的叉子便一下子將那梅花糕送入口中,可當咬破它外麵薄薄的糯米皮的一瞬間,魏璿的眉心陡然一顫,明亮的眼底如深海般翻起波濤。


    她怎會放這麽多糖,這小小的一塊糕點,金玉其外,卻齁的人牙根發酸。


    他努力遏製住臉上表情,囫圇吞下,從咽喉處發出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啞:“娘娘做的……很好吃。”


    “殿下還想再吃些嗎?”


    魏璿愣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她親手喂給他的那點甜頭,縱然如針尖挑蜜,刺痛咽喉,他亦心甘情願接受。


    周旖錦唇角掛起滿足的笑意,如一條彎彎的月牙,並未再捉弄他,說道:“算了,統共就這幾塊,你幫本宮將那邊的油紙拿來,都包起來吧。


    魏璿心裏頓時對蘇新柔生出幾分同情來,但還是聽從她的話,隻是遞紙時的手多了幾分為難。


    “娘娘是第一次下廚嗎?”他一邊用細繩將糕點紮了起來,一邊疑惑問道。


    周旖錦思索了一下,答道:“倒也不是,從前冬至時會煮些餃子。”


    說起這,她腦海中不免浮現出魏景既虛偽又無可奈何的神情,心情驀然有些沉重,岔開話題道:“這棗泥酥裹好了酥皮,可以倒油下鍋了。”


    周旖錦默念了幾次步驟,隨即燒火起油,目光落在盤中幾顆白白軟軟的麵團上。


    那半成型的棗泥酥被雕刻成花瓣的模樣,經了魏璿的手,花蕊和葉瓣都雕得分毫畢現,竟美的像藝術品一般,令人不忍下手。


    油已經燒熱,她無暇再欣賞魏璿那精美的雕工,心裏輕輕歎了聲可惜。


    她自幼聰慧,即便頭一次下廚,隻需謹慎些便不會出什麽紕漏,但如今魏璿在身邊,她卻不能如此。


    她對男女之情的見解其實並不多,但身居高位久了,多少對人性有幾分見解。


    此刻她若做得完美無缺,便失了意義,唯有示弱,方能瓦解掉與他之間那層固守又微妙的隔閡,唯有她退了一步,他才能進一步。


    周旖錦低頭笑了笑,做出一副嬌生慣養久了的笨拙模樣,桌上許多食材她還未準備好,隻能探身向前,在數個籃筐裏翻翻找找。


    “娘娘,這裏。”周旖錦手心被放了一個小罐,蓋子已被打開,正是她要尋的蛋液。


    “謝謝,”周旖錦眼波流轉,向魏璿投去含羞帶怯的一瞥,旋即低頭舀了一勺塗在麵團上,又自然地將罐子放迴他手中。


    魏璿看著她略蹙起的霧眉,果然心軟,喉節滾動了一下,轉而又幫她找起其他輔料。


    明明是頭一次見她下廚,卻覺得這樣的默契,像是平凡人家粗茶淡飯許久的平淡,在偌大的深宮,這一隅小廚房的煙火氣,似乎隔了雨霧,便與世間萬物都隔絕開來,隻剩下他們二人。


    “嘩啦”一聲,周旖錦手腕轉動,盤底未倒盡的水滴不慎落入燒開的油鍋中,激起一片迸濺的油星。


    她對此確實毫無經驗,驚了一跳,毫無預料中閃身慢了些,持著鍋鏟的手還未收迴,白皙的手背驟然落了一片熱油,轉眼間泛起紅。


    周旖錦腳步倉惶,後退了兩步,忽然聽見“哢”的一聲,那雙繡花鞋竟踩在身後魏璿正瀝水的紙傘骨上,那傘麵的修竹被攔腰折斷了一棵,說不出的淒然。


    手背上傳來刺痛,這犧牲似乎有些大了。


    “娘娘?”魏璿聞聲,忙一隻手提起桌麵的鍋蓋,將那胡亂迸濺的油鍋蓋合,緊接著過來查看。


    他的目光絲毫沒有關心那傘,隻是在周旖錦發紅的手背上流連了片刻,臉色有些暗。


    周旖錦心頭苦澀,鼻尖急得出了一滴細小的薄汗,低聲道:“本宮……也沒想過,做這糕點竟這樣難。”


    發現魏璿注視著她的手背,她便作勢悻悻收迴手,用力拽了一下,卻沒抽動。


    那纖細的手腕被魏璿一把握住,他心裏焦急,力度一時沒收住,弄得她生疼。但不過轉瞬,一片浸了涼水的濕毛巾被他輕輕敷上來,沁涼的觸感順著細小的神經爬滿了腦海。


    “以後這些事,娘娘交給下人做便是,何須親自動手。”魏璿輕輕笑著,平靜地望著她,語氣溫和,像是不惹塵埃的美玉。


    他頓了片刻,手指一點一點抽離,最後徹底鬆開,周旖錦的手腕失了承托,便僵在了半空中,露出其上被他用力握出的紅痕。


    周旖錦微微撅起嘴,眼中含著因疼痛瞬間泛起的淚光,嗔怪道:“殿下弄疼本宮了。”


    那聲音很輕,如同雪白的梨花瓣隨風撫落,輕飄飄跌在雪地裏,卻惹得他心頭一陣焦躁的烈火。


    魏璿平日裏接觸的大多是軍中粗人,怎知女子皮膚如此脆弱,遑論金尊玉貴嬌養長大的周旖錦。


    “微臣、微臣並非故意……”他怪自己不慎,又無法辯解,語氣很急。


    周旖錦仰頭看他。


    男子俊美的側臉近在咫尺,狹長的眸子溫柔又帶著掩不住的炙熱,那種獨屬於少年青澀又溫熱的氣息彌漫在他周身,令她下意識屏住了唿吸。


    “無妨,”周旖錦神思不寧地應了聲,手背的疼痛似乎也隨之消散了。


    她將那濕毛巾拿下來,才想起來鍋內已經燒焦了的那些棗泥酥,歎息著滅了火。


    “迴去吧,”周旖錦晃了晃手中一小袋僅存的梅花糕,朝魏璿眨了眨眼。


    推開門,絲絲雨霧裹挾著泥土的清香撲麵而來。


    守在門外的柳綠正背對著她,前麵跪了一個宮女,那宮女神情焦急:“柳綠姑姑,前院兩個宮女打碎一套茶具,險些打起來了,您快去瞧瞧吧。”


    “可是——”柳綠話說到一半,忽然聽見身後“嘎吱”一聲門開的聲音。


    她一扭頭,看見周旖錦這樣快就铩羽而歸,不禁有些疑惑。


    宮女不知情,見貴妃娘娘竟從小廚房裏走出來,嚇得臉色蒼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地求饒。


    周旖錦對今日的收獲很是滿意,正準備同柳綠迴寢殿,可眼波流轉,目光又停駐在身後的魏璿身上。


    她方才情急之下弄壞了魏璿的傘,若她就這樣一走了之,恐怕他要一直困在這裏等雨停,恰好這宮女尋柳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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