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丞相在夢中又迴到了宛城的那個夜晚。


    前半個夜晚氤氳旖旎,仇讎束手,孀婦飽滿任君采擷。


    後半個夜晚烈焰滿城,長子斷後,親臣死戰狼狽奔逃。


    這個夢他並不陌生,在與丁氏和休之後,也曾夢到過。


    當時夢中的子脩因為將坐騎讓給他而親身留下領兵步戰阻敵,渾身浴血的長子見他之後張嘴便問


    “我母所在?”


    當時的曹丞相啞口無言,悚然而醒。


    如今再在夢中迴到這裏,他又無比真切的經曆了這一切。


    以身斷寨門的典韋,步站阻張繡浴血而死的曹昂,戕於亂軍屍首難尋的曹安民,以及負他奔逃了一段距離後死於流矢的絕影。


    而現在,曹操再度經曆這個噩夢,卻是將目光移到了一個此前從未注意過的人身上。


    六歲學射箭,八歲學騎馬,十歲便開始隨他征戰南北,結果首戰就遇到了宛城之變的曹丕曹子桓。


    這個兒子受到了驚嚇,自那以後再不言軍旅,而是將精力都花在了讀書上,幼時練的劍術隻用於以甘蔗比劃嬉戲,所練箭術也止為談資。


    曾經曹操覺得沒什麽不好的,畢竟宛城之事令他懊悔至今,戰場上勝負轉換隻在頃刻間,若是再折了曹丕和曹植,那這偌大基業創之何用?


    可如今,與宛城時相似的懊悔再度充盈了他的內心


    大業未成,怎能令曹丕曹植隻修文事而不通軍陣呢?


    偌大堅城,被拒之城外後竟連殊死一搏的勇氣都無,竟想要引軍來豫州隨他畢其功於一役?


    可憐他今日之前還考慮著若是戰事不利還能步步退守至河北,以黃河天險為憑依,拒河北保天子而抗劉呢。


    夢中的曹操看著遠方火光衝天的宛城,長籲短歎。


    然後便眼睜睜看著一隊鐵騎渾身繚繞血氣踏空而來宛若鬼神,當先一將美髯飄飄,偃月刀衝天而立寒光湛湛


    “曹賊休走!”


    曹操猛地坐了起來,幾乎是下意識就去摸身邊的佩劍並熟稔的對眼前劈了下去。


    “哐啷”一聲,曹彰手中捧著的杯子被斬成兩段,落在地上滴溜溜打著轉,營帳中頓時有點沉默。


    扶了扶額頭,曹彰立刻殷勤的過來搭把手。


    皺著眉推開這個兒子,再打量一番營帳內幾個謀臣的臉色,直接道


    “眼下是何情況,過去多久了?”


    “爹爹,方才過去了一個時辰,那劉備也暫無動靜,隻是在河對岸百步外駐營。”


    曹操沉默不語,看了看這個兒子黃色的胡須。


    他的黃須兒有多喜歡搏殺猛獸誇耀膂力,就有多厭惡舞文弄墨之事,而眼下……


    不著痕跡在劉曄身上劃過一眼,曹操收迴目光


    “賊軍重軍屯於潁陽,那襄城郟縣便不可守,令曹休於禁撤守繁昌臨穎。”


    “郾縣既失,召陵難存,傳令元讓當布防滍水沿線,汝陽決計不可失!”


    “另外請子通北上,加固滎陽一線守備,並……尋隙接應子桓。”


    對曹操來說,麵對愈發敗壞且至今都還不太明朗的局勢,這已經是他唯幾能做的事,能下的令了。


    蔣濟領命,長揖至底,隨後轉身就走“明公務必珍重。”


    這些命令都是對外的,而對於如今所領的本部也沒什麽琢磨的空間


    “全軍戒備修築工事,決不可令賊軍過河!”


    營帳諸人散去,也是直至此時,曹操才終於跌坐迴榻上,低聲恨恨


    “豎子短謀少勇,哪怕能如袁顯思……”


    最終帳篷內落至寂靜無聲,隨後有簌簌的甲葉碰撞聲,很快披掛完畢一臉冷色的曹丞相從營帳中鑽了出來。


    愈是此時,則愈不可自哀,與將士勠力同心,方可搏一線生機。


    但再次迴首北望,曹操自己也難免為自己的家小感到焦心,同時隱隱對鄴城的變故有了一點眉目。


    天子庸懦,背後必是有他人謀劃,皇後雖勇,但終歸不過是女子之軀,且少經磨練。


    變故突然,時機又能恰到好處,且還似乎看穿了曹子桓不通軍陣的缺點,能作此謀者……


    曹操隱隱想起了昔日主導宛城變故的那個謀士。


    出乎曹操的意料,接下來的幾日,潩水兩岸反倒是沉寂了下來。


    不過八十餘步寬的潩水靜靜流淌,從劉備軍和曹操軍大營中間穿過,一路南下奔流。


    在隱強縣潩水匯入潁水,河畔這個小縣城裏曹軍主將絕望的扔掉了武器,身後曹軍彼此看了一眼,最終有人出列砍掉了主帥的腦袋,然後胡亂用布兜往城外送去。


    潁水繼續奔流,也流瀉過河畔的一座座城池。


    西華縣城門洞開,已幾似是一座空城。


    汝陽城四門皆坍塌,一個獨眼的將軍在廢墟上率部死戰,但身邊的親兵或逃開或退下,四周的敵軍反倒好似無窮無盡一般。


    再往前,樂嘉縣已經整個燃燒起來,南頓縣城池雖殘破但已靜了下來,城頭有分別書漢、劉、關三字的旗幟正在隨秋風飄蕩。


    潁水川流不息並不會因為這些停頓,繼續向前又有曆經周秦漢三代修建的狼湯渠(又稱鴻溝)匯入,而在河渠交匯處的項縣上,有一個將軍在城頭大聲疾唿


    “仙師勿要作法了,臧霸願降啊!”


    “同為漢臣,何以致此乎?!”


    河水流經汝陰,這裏縣城也已經掛上了漢劉的旗幟,更有一部人馬已經出城沿著它流過來的方向溯流而上


    “沙摩柯,你當真不用再歇歇?”


    “伯岐,若是要歇隻管歇便是,俺不累!”


    潁川水奔瀉毫不停歇,繼續往南再匯淝水又入淮水後改道向東,再匯入渦水之後已可稱浩浩湯湯,水浪卷起可稱肆意。


    然後這個浪頭就被一艘巨船撞了個粉身碎骨,幾滴水珠依附在船身上還能聽到上麵人的說話聲。


    “季常先生,你說咱們還能不能趕上這大戰?”


    “甘瑰莫要急,水師之功不止在滅敵也。”


    數十個水珠順著船身蜿蜒向下最終匯聚成流又落迴淮水中,並被浩蕩河水攜著經過大大小小近百艘船隻,繼續向東。


    百川匯聚終入海。


    營帳中孔明看著正對河對岸翹首以盼的主公,笑著寬慰道


    “漢家同心終滅賊。”


    “主公何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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