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險峻,景色幽麗。


    落葉積得厚厚一層,腐爛之後,和泥土融在一起,踩上去軟綿綿的。


    淡黃的瘴氣,浮在山間。


    乳白的雲霧,籠在林間。


    潺潺溪流,不知從何處流來,浸著嶙嶙山石,又不知向何處流去。


    墨畫服了一粒辟瘴丹,驅了體內的瘴氣,放開神識,提防著林間的妖獸,沿著崎嶇的山道,小心翼翼地向北麵走著。


    走了大半日,直到日頭落下,山間籠著暮色,深林越發幽暗深邃。


    墨畫抬頭,發現夜深霧重,瘴氣也濃,隔絕了神識。


    神識感知的範圍,不及白日的一半。


    山間的妖氣,也漸漸濃了。


    一些“夜興日寐”的妖獸,似是漸漸醒來,在淒涼的夜色中,發出詭異的,莫名的低吼,在山間低沉迴蕩。


    墨畫皺了皺眉。


    看來趕不了夜路了……


    他想起老者說的破廟,便依據記憶,放開神識,尋了個方位,向一條隱蔽的山路走去。


    穿過一片林木,攀過一個巨岩石,又行了半個時辰,終於在山腰間,見到了一座破廟。


    廟宇破敗,但有一丁點人氣,似乎偶爾會有修士路過,在此休憩。


    附近的妖氣瘴氣也淡一些。


    破廟前,還有一條石階,簡陋陡峭。


    墨畫拾階而上,身如逝水,腳下輕盈,不多時便到了破廟門前。


    破廟的大門缺了一扇,另一扇也經日曬雨淋,斑駁不堪。


    進了門,四壁透風,髒亂不堪。


    淒冷的月光,從屋頂照下,映得正中一座泥塑,麵泛白光,陰森森的。


    這泥塑麵相狹長,有著人臉,但又無人相。


    眼睛經月光一照,顯著一絲詭異,穿過漆黑夜色,似人非人地注視著墨畫。


    墨畫無所畏懼,睜著一雙大眼睛,也跟泥塑對視。


    對視了一會,似乎是因月光偏轉,泥塑的目光,竟默默地移開了……


    墨畫卻不放過它,一直走到泥塑麵前,目光深邃,盯著泥塑看。


    泥塑立馬安安穩穩,本本分分。


    墨畫跳上了供台,將泥塑端詳了一圈,嘴裏嘀咕道:


    “不對啊,怎麽什麽都沒有呢?”


    “應該有的啊……”


    “我不可能看錯……”


    墨畫一臉疑惑。


    泥塑的眼中,已經沒了光彩,甚至恨不得把眼睛閉上。


    墨畫舔了舔嘴唇,“可惜了……”


    隨後他跳下供台,清理了一塊空地,神識禦墨,畫了一副暖火陣。


    暖火陣一亮,橘黃的火光升起,驅散了廟裏的夜色,以及山間的陰冷。


    墨畫裹著個小毯子,烤著火,覺得十分暖和。


    暖意升騰,墨畫忽而又覺得肚子餓了,便從儲物袋中翻出一些山薯、肉幹,放在暖火陣上烤。


    烤著火,吃著香糯的山薯,嚼著香辣的牛肉,喝著娘親釀的清甜的果釀。


    墨畫搖頭晃腦,十分愜意。


    吃飽喝足,墨畫熄了暖火陣,將小毯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就著地上殘留的餘溫,進入了夢鄉。


    破廟之中,便安靜了下來。


    清冷的月光,又照了下來,也照亮了供台之上,那尊泥塑的眸子。


    泥塑冰冷的眼眸,緩緩下垂,看向了裹成“小粽子”一樣,旁若無人,唿唿大睡的墨畫身上。


    泥塑目光閃動,不知在思索什麽。


    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泥塑之上,浮出了一層淡淡的白光。


    這層光芒,似虛似幻,模糊而隱晦。


    神識可感,而目不可見。


    白光漸漸拉長,緩緩凝成了一道狹長的人影。


    它自泥塑之中,脫殼而出,身如人,麵似妖,長須狹目,長有黃毛。


    這道妖影,躡手躡腳,隨著陣陣陰風,緩緩靠近墨畫,伸出長長的指甲,聲音詭異道:


    “小友……”


    “迴頭看一下……”


    “看一下,我是誰……”


    它想將這陰祟之聲,傳入這小修士的夢中。


    讓他從夢中驚醒。


    可它還沒說完,就見原本“熟睡”的墨畫,忽然轉過小腦袋,一雙大眼睛盯著他,問道:


    “你是誰?”


    麵容邪異的妖影嚇了一跳。


    “你,你沒睡著?”


    隨即它又一驚,“不對,伱能看到我?”


    “你不是讓我看你麽?”墨畫奇怪道。


    “不,不……”


    妖影連連搖頭,它說的“看”,是在夢中看,看的是自己顯化而成的,妖異可怖的夢魘。


    而不是在現實中,真的用眼睛去看。


    妖影有些慌亂,“這小鬼,到底怎麽迴事……”


    他到底是怎麽看到自己的?


    莫非……是神識太強了?


    也不可能,他一個小鬼,神識能有多強?


    “你是誰?”墨畫又問。


    妖影迴過神,麵露怒意,剛想說什麽,卻見墨畫目光澄澈而銳利,甚至還帶了……一絲詭異,似乎要將自己看穿。


    妖影心中一悸,便聽墨畫聲音清脆道:


    “你是剛剛泥塑裏的東西?”


    “山神廟的泥塑……”


    “你是山神?”


    “不對,山下的老爺爺跟我說,山神變成邪祟,已經被斬殺了。”


    “所以,你是冒牌貨?”


    “人身妖臉,寄生泥塑,說明你既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一道神念,要麽是天生邪祟,要麽是人化的鬼物……”


    妖影心底一沉。


    這小鬼,怎麽知道得這麽多?


    他多大年紀?說得跟天天跟這些妖邪鬼祟打交道一樣……


    妖影顯露兇相道:“怕了吧,既然知道,還不趕緊……”


    它話沒說完,就見一個火球唿嘯而至。


    這記火球,又快又準,上麵火焰繚繞,直奔妖影的臉麵而來。


    可火球並未擊中,而是穿過妖影的臉麵,直接飛出門外,隨著爆炸聲起,火光彌漫,焚毀了幾塊山石。


    妖影一怔,隨後大怒。


    火球術糊臉!


    這個外來的小修士,太沒有禮貌了!


    一言不合,就丟火球?


    好在自己是神念之體,靈力構成的法術,傷不了念體,不然臉上遭這一下,不就破相了麽?!


    “好大的膽子!”


    妖影滿臉怒意,他要給這個小修士一點顏色看看,教他一些,做修士的規矩!


    但墨畫視若不見……


    “火球術沒用麽……”


    “因為是靈力層麵的殺傷力麽……”


    “邪念……神識……”


    墨畫一邊沉思,一邊嘀咕著。


    他之前的神念交鋒,都是在識海內,一法一術,皆是神念顯化,可以殺傷邪念。


    但現在是在識海之外,墨畫經驗匱乏,也不知什麽手段好用。


    墨畫自顧自琢磨。


    妖影更是怒不可遏。


    黃口小兒,目中無人!


    這是根本沒將自己放在眼裏。


    自己好歹也曾是一方山神,受人供奉,雖說如今落魄,但也不至於淪落到被一個小鬼,欺辱至此的地步!


    在自己的廟裏,有自己的神像加持,念力穩固。


    自己又是神念之體,血氣不傷,靈力不侵,基本上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原本念這小鬼年幼,將他嚇走便是。


    但他既然如此不識抬舉,那自己也不得不下點狠手,讓他知道一下,修道的險惡了……


    妖影雙目赤紅,氣息暴增,節節攀升,原本瘦削的身形,漸漸變壯,四肢長出毛發,化為了一隻巨大的“黃皮子”……


    墨畫看著不僅不怕,還很新奇。


    他看過變“惡鬼”的,看過變“僵屍”的,這還是第一次看到,變成“黃鼠狼”的……


    黃皮子目光猙獰地看著墨畫,似乎就要動手。


    墨畫略作沉思,決定先下手為強,小手一點,在黃皮子腳下,以靈墨布陣,畫出了金鎖陣。


    一品金鎖陣簡單,所以布得很快。


    金鎖陣既成,便形成條條鎖鏈,將黃皮子妖影鎖住。


    黃皮子被金鎖陣束縛,掙脫幾下,便扯斷了鎖鏈,脫身而出,但它心中還是大驚。


    “陣法?”


    “無筆無紙,這小鬼是怎麽布下的?”


    墨畫卻暗暗點頭。


    自己想得沒錯。


    法術的威力,由靈力決定。


    而陣法的傷害,雖也由靈力構成,但其中既蘊含了大道的法則,也凝結了大量的神識。


    以神識,克製神念。


    所以法術傷不了它。


    但陣法對這無血無肉,無靈無氣,肉身不傷,靈力不損的“黃皮子”妖影,是有效的。


    隻不過比起識海中,純粹由神識構成的陣法,威力是要差一點。


    不過有用就好……


    更何況,自己現在用的,還隻是一品陣法。


    墨畫一連取出幾瓶靈墨,開始屏氣凝神,神識禦墨,構建更複雜的陣法……


    黃皮子見一臉平靜的墨畫,心有點慌……


    它感覺,事情有一點,超出了自己的控製……


    這個小鬼,不慌不亂,一招接一招,底氣十足,它有點看不透了。


    算了?


    可堂堂山神,若是鬥不過一個小鬼,豈不是讓人笑話?


    黃皮子心一狠,硬著頭皮,想向墨畫撲殺而去。


    可尚未近墨畫的身,就見腳底金色墨紋顯現,凝成三道金鎖複陣,將它牢牢困住。


    黃皮子爪牙並用,奮力掙脫了。


    一品金鎖陣,它雖如今落魄,實力不同往日,但還是能應付得過來的。


    可還沒來得及掙脫,它低頭一看,就見腳底,又出現了更多的金鎖陣。


    黃皮子既驚又懼。


    “這小鬼……怎麽迴事?”


    “他到底受的什麽教育?怎麽還能這麽畫陣法的?!”


    這麽畫陣法,自己贏不了……


    黃皮子心生退意。


    “要求饒嗎?”


    這念頭剛浮現,就被黃皮子否決了。


    自己堂堂山神,豈能向一個小鬼求饒,說不去不被人笑話死?


    先這麽硬撐著……


    小小修士,就算神識強些,陣法學得好一點,又能堅持多久?


    等彼此都撐不住了,它再裝裝樣子,認個“平局”,彼此罷手,不至於丟太大的麵子……


    可還沒等它想完,忽而眼皮狂跳。


    它發現,周身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道火紅的紋路,洶湧的靈力,在其間流轉,磅礴的神念,在其中湧動……


    二品陣法!


    還不是一般的二品陣法,至少是二品初階十二,乃至十三紋的殺陣!


    黃皮子心中一顫,睜大眼睛,立馬丟掉了山神的尊嚴,高唿:


    “小友!小友!”


    “有話好說!”


    墨畫不理他,繼續布陣法……


    黃皮子咬牙,大喊道:“小爺,小祖宗!”


    “求你了,別畫了,再畫就要命了!”


    它好不容易凝成這殘軀,再被炸一下,真要魂飛魄散,萬劫不複了……


    墨畫停手了。


    倒不是他真想停手,而是他也畫不下去了。


    他神識雖強,但用這種高難度的神識布陣的手法,畫二品十三紋的地火陣,本就有些吃力。


    之前布金鎖陣,消耗了不少神識。


    現在這二品地火陣,估計是畫不完的,就算畫完,神識也瀕臨枯竭了。


    而且,這黃皮子這麽懂事,都喊自己小祖宗了,墨畫也就“大”人有大量,暫時先放過它。


    墨畫走到黃皮子麵前,問道:


    “你想害我?”


    黃皮子無奈道:“我隻想嚇嚇你……”


    墨畫不解,“無緣無故,你嚇我做什麽?”


    黃皮子苦笑,“你神識有些蹊蹺,一進門,就盯著山神像看,似乎看出了什麽……”


    “我怕被你瞧出底細,引來災禍,所以想嚇一嚇你,讓你早些離去,並無其他惡意……”


    “哦……”墨畫似信非信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是誰?”


    黃皮子道:“鄙人便是此間的山神……”


    墨畫眉頭一挑,“胡說,這裏的山神被宰了!”


    黃皮子連忙道:“不敢騙小友,鄙人確實是山神,名為黃山君,披了黃妖皮,姓黃,又是山神,故名‘山君’……”


    “當初修道,出了岔子,邪念滋生,這才被正道修士斬了一次……”


    “但因根源深厚,到底留了一線生機。”


    “這些年歲,鎮此破廟,驅瘴辟妖,供旅居的修士休憩,也算結了一絲善緣。”


    “再加上,山神像供奉,有了一絲香火。”


    “這也凝出了這一身殘軀,隻不過實力大不如前,隻是苟延殘喘罷了……”


    黃山君歎了口氣。


    墨畫見他神情不似作偽,便勉強信了他一點,但還是脆聲威脅道:


    “你最好別騙我,不然我吃了你!”


    黃山君一愣,有些失笑。


    心道到底是小孩子,威脅人也不會。


    自己是神念,他要怎麽……


    黃山君忽而一凜,“吃”字剛一浮現,便覺得牽動了因果,心中不由心驚膽顫。


    “這……”


    這小修士,真能吃了自己?


    不……或許是他,已經吃過了不少……


    黃山君張了張嘴,滿眼驚恐。


    “這小修士,究竟是什麽東西?怎麽比自己還嚇人?”


    黃山君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自己怎麽就這麽背,招惹了這個小禍害?!


    當初這小祖宗進門的時候,自己躲在泥塑裏裝死不就行了麽?


    為什麽要犯賤,去看他一眼呢?


    這一看,差點把老命看沒了……


    黃山君心裏發苦。


    墨畫卻盯著黃山君打量,忽而問道:


    “我問你幾個問題。”


    黃山君立馬退去妖形,顯出人身妖麵的本相,恭敬道:


    “小先生,請問!”


    墨畫問道:“你身是神念,但到底算是人,還算是妖?還有山神……究竟是什麽?”


    “怎麽才算是‘神’?”


    墨畫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黃山君有些意外。


    他以為這小修士,本事這麽大,精通神念殺伐,必然家學極其淵源,但問的這些問題,又有些深淺不一。


    不該他會的東西,他倒是會了,不僅會,還精深得可怕。


    但該知道的東西,他好像卻知之不多……


    “是傳承殘缺,還是師父隻教了一半……”


    黃山君心中推測,但也不敢隱瞞。


    它怕這小修士在“詐”它,明明懂,卻裝不懂,然後抓住自己的話柄,將自己給“吃”了。


    修道險惡,也不是沒有可能……


    黃山君道:


    “世間所有神念之體,便與修士的神識,厲鬼的鬼念,邪祟的邪念一樣,同為虛妄不實的‘念體’。”


    “鬼是念體。”


    “修士大限將至,身死道消,死後轉化的神念,一般都是鬼物。”


    “鬼物邪祟,神智潰散異變,會吞人神識,維持自身鬼念,尤其是至親之人的神識,對鬼物來說,更是大補之物。”


    “‘神’也是一種念體。”


    “但修成神很苛刻,與大道、因果、供奉、香火之類的有關。”


    “我隻是個小山神,受了點香火,得了信奉,機緣巧合之下,得了山神果位,但更高深的的東西,我便不清楚了……”


    “尤其是……”


    黃山君麵露畏懼,“這世間,據說還有亙古而生,古老無上的妖神、邪神和魔神……”


    “這些存在,不可見,不可知,甚至近乎‘道’,近乎‘仙’……”


    墨畫心中微凜。


    這個修界,好像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大,還要深,也還要可怕而複雜……


    墨畫又看了黃山君一眼,疑惑道:


    “山神,修的是正道,是好的?”


    黃山君尷尬笑道:“算是吧……至少神識清明,想吃香火,想結善緣,有善果……”


    “那你之前,怎麽又變壞了?還被斬了?”墨畫好奇道。


    黃山君仿佛胸口被紮了一刀,遲疑片刻,無奈道:


    “這……唉,修行一事,行差踏錯,也是難免的……”


    “我做山神,做得太安逸了,神念又許久不曾增長,便動了歪心思,吃……吃了幾個人……”


    墨畫目光一冷。


    黃山君渾身發寒,立馬道:“不是‘我’,是以前的‘我’……”


    墨畫板著小臉,“以前的你,就不是你了?”


    黃山君欲哭無淚,“邪念滋生,一體兩念,我沒辦法……”


    “然後呢?”


    “然後……吃了幾個人,神念雖然髒了,但也的確強了,就在‘我’,不,是以前那個我沾沾自喜的時候,就被附近正道宗門的修士算出來了……”


    “有一個白衣劍修,境界高深,一劍將我斬了……”


    “斬了之後,我因之前的善緣,還留了一絲氣息……”


    “那劍修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死一生,不可斷絕’,‘留一線生機’之類的話,放過我了。”


    “但他也警告過我,若再行惡,必斬盡殺絕。”


    “所以,小先生,我真的不敢害你……”


    黃山君恨不得把心剖開給墨畫看。


    “嗯嗯。”墨畫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道:


    “你是山神,是神念之體,那劍修用劍,怎麽斬的你?”


    “是……”


    似是想到當時的情景,黃山君的眼眸中,還殘留著極大的驚恐。


    “神念化劍……”


    墨畫一愣,隨後目光大亮。


    神念……


    化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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