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裏很不情願,但我無法否認這個事實。


    她的嘴唇有些顫抖:“是你親眼看到出事的當晚我被漲潮的海水衝上岸了嗎?”


    “沒有。”


    “我明白了,或許我根本就沒有‘假死’——事實是在遊泳出事的當天,我就已經淹死在海底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的屍體又從海底浮了上來,然後才被海水衝上了岸,正好被你發現。”


    我趕緊搖著頭說:“水月,這一切都隻是你的幻覺,你的妄想。”


    “這不是妄想。所謂的‘假死’,其實都是你編造出來的,是用來安慰我的謊言,是不是?”水月忽然仰起了頭,燈光照射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就像流水一般傾瀉,她有些哽咽地問道,“也就是說:我已經死了?”


    “不,你沒有死,你永遠都不會死的!”


    水月閉起了眼睛,她的嘴唇嚅動了幾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能從她的眼角邊發現幾滴淚珠溢出,我輕輕地抹去她溫熱的淚水,腦子裏搜尋著一切可以安慰人的話,但卻說不出口。我害怕自己越解釋越說不清楚,反而讓她陷入更深的恐懼和痛苦中。


    我讓她平躺在了床上,然後關掉了電燈,隻希望她能快點睡著,忘掉這所有的痛苦和不快。


    窗外的風雨聲似乎輕了一些,我獨自蜷縮在地板上,心裏沉重地就像外麵的天氣。不知過了多久,我倒在了蓆子上,漸漸地沉入了深深的黑夜裏。


    直到淩晨3點多的時候,我才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那聲音似乎來自地下,傳到這裏就變得非常輕微,隻有耳朵貼著地板才能聽到——而我正好在席地而眠。


    一直覺得幽靈客棧裏藏著什麽可怕的東西,這時我已睡意全消,仔細地聽著那聲音,腦子裏出現某種幻覺。我猛地搖了搖頭,立刻從地板上跳了起來。水月依然在床上熟睡著,那地下的聲音無法傳到她的耳朵裏。


    我必須要下去看看,於是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通過黑暗的走廊,我來到了底樓大堂裏,果然又聽到了那種聲音,聽起來像是泥土破裂的感覺,如幽靈般在客棧中悠悠地飄蕩著。我循著聲音推開了一扇小門,轉過幾道曲折的走廊,忽然看到了一盞幽暗的燭光。


    在閃爍的燭光下,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背影。忽然,那個男人警覺地轉過身來,燭光照亮了他的臉龐,原來是畫家高凡。


    他看起來渾身都是汗,見到我之後更是嚇了一大跳。他的手裏還拿著一把鐵鏟,輕輕地揮舞了一下問道:“你怎麽下來了?”


    我向前走了幾步,看到他正在挖一個很深的坑,大概有兩米見方,深度起碼有一米半。我立刻就明白了,冷冷地問道:“挖金子?”


    “噓——”他立刻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表情有些無奈,更有些緊張,“好的,我承認我在幹這件事。我想我已經找對方向了。”


    “金子的方向?”


    高凡的眼睛裏,又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是的,金子就藏在這下麵,就差最後一口氣了。”


    “你說真的?”我低下頭,滿臉狐疑地看了看被他挖開的大坑。


    “行,見者有份,我會分給一部分的。”話音未落,他已經跳到了坑裏,手中的鐵鏟又揮了下去,把一堆潮濕的泥土鏟到了外麵。我看著他挖坑的樣子,在幽暗燭光的照射下,越看越像是在盜墓。


    忽然,高凡的鐵鏟停在了泥土裏,手微微顫抖了起來,他那張臉的表情也很怪異,緩緩地朝向我說:“我想我挖到金子了。”


    他把鐵鏟扔到了旁邊,半蹲下來用手挖著泥土,看起來底下似乎是有什麽東西,然後又停了下來,似乎手裏抓到了什麽東西。忽然,他的表情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從極度的興奮變得極度地恐懼——他緩緩地舉起了雙手,我看到在他沾滿泥土的手心裏,正捧著一個死人的頭蓋骨!


    我立刻向土坑的底部看去,在燭光下依稀可見一段陰森的白骨。高凡似乎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自語道:“不可能,這不可能,底下一定有金子的。”


    於是,他又低下頭拚命地挖了起來。但黃燦燦的金子並沒有出現,倒是一具完整的白色骨骸呈現了出來。


    ——他挖出了一具死人骨頭!


    我的身體也顫抖起來,這才發現幽靈客棧的地底埋著一個死人,這就是那個困擾我的幽靈嗎?我立刻想起了客棧裏種種難以解釋的現象。


    這時候高凡已經放棄了,他緩緩地爬出了那個坑,神情恐懼地搖了搖頭說:“是他在唿喚著我,是他把我帶到了這裏。”


    “你什麽意思?”


    他的手顫抖著捧著頭蓋骨說:“這些天來,我每晚都會夢到地下的金子,它們就埋在這個位置。對,就是這些奇怪的夢,指引著我找到這裏的。我現在終於想明白了,其實是這個地下的死者,他一直渴望著重見天日,於是通過金子作為誘餌,把我吸引到了這裏,讓我挖開了地麵,把他從地下解救出來。”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我應該完成的他的意願。等明天……明天我就把他埋到海邊的墓地裏。”看起來高凡的神智有些不清了,我不敢再呆在這裏,於是悄悄地退出了這個小房間,然後快步地跑迴了大堂裏。


    我飛快地迴到了二樓的房間裏,不願意再想剛才的那一幕,便又倒在了蓆子上,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睜開了眼睛,卻沒想到水月比我起得更早,正在窗前梳著頭髮。她怔怔地看著窗外,半側著頭讓瀑布般的黑髮垂下,遮蓋了她半邊的臉龐和肩膀,兩隻手緩緩地梳理頭絲的fèng隙,這是一幅讓人聯想到古老年代的畫麵。


    透過半邊頭髮外露出的一隻眼睛,我看到了水月心中的憂傷和恐懼——她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心頭帶著這個沉重的疑問,足以讓任何人發瘋。


    我悄悄地來到樓下,從阿昌手中盛了兩碗熱粥和早點,又迴到了房間裏。


    水月一言不發,她不知道死人還是否需要吃飯?我不斷地勸慰著她,她是一個好好的大活人,在海上隻是一場意外而已。最後,在我的不斷催促下,她還是吃完了早飯。


    接下來,我就給你寫信了。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水月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寫信。現在她終於說話了,她說可以想像出你是什麽樣的人。


    葉蕭,你相信這一切嗎?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於幽靈客棧


    上海的雨漸漸小了下來,雨點稀疏地打在病房的窗玻璃上。周寒潮半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著窗外的雨景,在一片陰沉的天空下,隻見到幾片樹葉正在雨中顫抖著。


    他想自己也許真的老了,這些天總是迴憶起年輕時代的事情,那一幕幕宛如永不磨滅的電影膠片,反覆地在腦子裏放映著,比如——30多年前的那個清晨。


    30多年前的那個清晨,在幽靈客棧三樓的房間裏,他發現了洪隊長的屍體。當時周寒潮被嚇壞了,洪隊長的身上還留有餘熱,麵朝著天花板躺在地上,整張臉完全扭曲,眼球都幾乎要突了出來。但奇怪的是,屍體並沒有受傷或流血的痕跡,看不出他是怎麽死的。


    蘭若正蜷縮在旁邊顫抖著,周寒潮的心裏又緊張起來,難道蘭若被洪隊長……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身上的衣服很整齊,看起來沒有被人欺負過的樣子,他才微微地出了口氣。


    然而,當周寒潮迴過頭來,看到身後那些人的目光,他的心一下子又涼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蘭若,就好像在看一個女巫。不一會兒,三樓的走廊裏已擠滿了人,在外麵嘈雜喧鬧的聲音裏,周寒潮聽到有人在大聲地叫嚷著,說洪隊長是被蘭若殺死的。


    周寒潮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他衝到外麵問:“剛才是誰說的?”


    “是我。”原來是過去的那個女主角,她驚魂未定地說,“剛才我聽到隔壁房間裏有奇怪的聲音,就進去看了看,結果發現了洪隊長的屍體。”


    “那麽說來,你並沒有親眼見到蘭若殺死了洪隊長?”


    “事情不是明擺在這裏嗎?洪隊長是死在蘭若房間裏的,而她就在洪隊長屍體的旁邊。這幾天沒人願意和她住在一起,所以她是獨自睡在這房間裏的。不會再有別人了,隻有可能是她殺死了洪隊長。”


    “那你說說蘭若是怎麽殺死他的?”


    “我不知道。”女人搖著頭說,忽然她睜大了眼睛尖叫起來,“邪術,她一定是用邪術殺死了洪隊長。”


    忽然,有人附和著喊道:“對,前些日子死去的那兩個人,也是因為中了她的邪術了吧?天哪,難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附身?”


    “沒錯!她不是人,她會把我們都殺了的。”


    後麵一大群人都叫嚷了起來,周寒潮緊張地看了看戲團裏的其他人,這些人卻毫無表情,仿佛蘭若的生死與他們無關。不,他相信蘭若是無辜的,他用身體阻攔在蘭若麵前,大聲地勸阻著激動的人群,但他的聲音立刻就被別人淹沒。


    十幾個憤怒的人,大叫著衝進了狹小的房間,周寒潮被他們推到了牆壁上,動彈不得。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蘭若被推到外麵去了。


    周寒潮感到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他在房間裏掙紮了好一會兒,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這時周圍已經沒有人,他顧不上渾身的酸痛,飛快地跑下了樓梯,一口氣衝出了幽靈客棧,爬上一塊高崗眺望遠方,隻看到一大群人正向海岸走去。


    他立刻向那裏追去,大聲地叫他們停下,但距離實在太遠了,那些瘋狂的人們根本就聽不到。


    “蘭若……蘭若……”周寒潮在心裏默念著她,用盡全力飛奔而去。在許多年以後,他曾無數次在夢中重溫那次海邊的狂奔,夾帶著冰涼雨點的海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和衣服。他張大著嘴唿吸著潮濕的空氣,隻感到越來越窒息……


    當周寒潮終於追到那群人的時候,他們已經轉過頭向迴走了。這些人的眼睛裏都似乎帶著血絲,喘著粗氣從他身邊跑過。


    等人群散盡以後,周寒潮看到了蘭若。


    她俯臥在海邊的淺灘裏,半邊臉正埋在海水中。


    不!周寒潮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雖然是在夏日,他卻感到自己仿佛掉到了冰洞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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