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後,戲團安排了一場公演,地點就選在幽靈客棧的前麵,舞台是用木板臨時搭建的,台下沒有一張座位,總之一切都是因陋就簡。觀眾都是附近的農民,雖然對這裏心存恐懼,但他們已多年沒有娛樂活動了,能看一場縣戲團的“下鄉”表演,也算是難得的機會。


    當時,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聽到舞台後響起了一陣絲竹音樂,然後一個古裝女子款款來到台上,她應該就是女主角。


    周寒潮仔細地看了看那張臉,卻發現她並不是蘭若。那女子一開口就拖出一個長音,贏得了台下站立著的觀眾們的喝彩聲。據說這是子夜歌的一個經典曲目,沒人說得清這齣戲有多古老,講的是一個叫子夜的女子因愛而死的故事。周寒潮很奇怪為什麽公社會允許演這種戲,因為在那個年代隻有樣板戲才能上演。這時候,他注意到了觀眾中間唯一有座位的人——洪隊長正閉著眼睛搖頭晃腦,看樣子已完全陶醉於子夜歌的戲文中了。周寒潮這才明白,原來洪隊長是子夜歌的戲迷,隻因為他愛聽,這齣戲才能夠公演。


    但是,那女主角的聲音忽然變了,一個高音無論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後來居然嗓子都有點啞了。台下開始起了噓聲,就連洪隊長也露出不滿的表情。那女主角隻能灰溜溜地跑下台去了,眼看這次演出就要砸鍋了。突然,又一個古裝的女子走上了戲台,她穿著一套繡花的衣裙,揮舞著長長的水袖。隻聽她一開口,就唱出了剛才女主角沒完成的那個高音。立刻,下麵的觀眾們又是一陣喝彩聲,洪隊長的精神又重新起來了。


    周寒潮睜大了眼睛,驚訝地認出了台上的女子——蘭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著戲文,一雙美目中流露出無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時的劇情:子夜被迫與自己所愛之人分離。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蘭若的表演之中。雖然周寒潮很難聽懂她的唱詞,但僅是那優美的曲調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忽然,他注意到蘭若的目光投向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尋找著什麽,最後周寒潮才發現,原來蘭若所要尋找的就是自己。


    在臨近黃昏時,這齣戲結束了。中途上台頂替女主角的蘭若,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窮困的村民們沒錢扔到台上,他們隻能不斷地報以掌聲與喝彩。周寒潮從來沒見過他們如此高興,對生活在這裏的人們而言,能聽到一曲古老優美的子夜歌,仿佛比過年還要開心。也許,這些農民並不理解中國古典文化與藝術,但對於子夜歌的喜愛已延續了數十代人,成了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第二天的清晨,周寒潮又聽到了樓上練嗓子的聲音。他悄悄地來到三樓走廊裏,靜靜地看著蘭若擺出奇特的姿勢。當時外麵下起了微雨,從樓梯口的方向看過去,煙雨茫茫的窗戶仿佛是個正方形的背景,而她修長的身段如同一幅畫片上的女子,正鑲嵌在這朦朧的背景畫麵中。


    練完了早晨的功課後,她跑到周寒潮的身邊,輕聲地問他:“昨天我演得怎麽樣?”


    周寒潮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好極了,你演得好極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憂鬱了,淡淡地說,“我們團長已經批評過我了,他說我不該唱得那麽悲傷,而應該著重表現子夜對封建製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與他心愛的人分開,她當然應該悲傷啊。”


    “心愛的人?噓——”她忽然壓低了聲音,並做了個禁聲的動作,然後輕輕地走到窗戶邊上。周寒潮也緊跟在她身旁,蘭若倚著窗戶輕聲地說:“不能讓他們聽到這些話,否則我又要挨罵了。我們團長說過,子夜對那個男人沒有愛,隻有深深的仇恨,因為那個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階級。”


    周寒潮忍不住說了一句:“簡直是胡說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卻被你們團長說成了陳世美與秦香蓮。”


    蘭若吃了一驚,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間,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別的感覺,那是蘭若柔軟冰涼的手指,那感覺仿佛像電流一樣通過雙唇遍布了全身。幾秒鍾後,蘭若的手突然彈了開來,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們都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了窗外,隻見清晨的細雨朦朧,把茫茫的海天都籠罩在雨霧中了。蘭若深唿吸了一口,輕輕地問:“你等我一會兒。”


    然後,她悄悄地鑽進了一個房間。周寒潮在窗口心神不安地等著她,半分鍾後蘭若出來了,手裏握著一把黑色的雨傘。


    “今天你們出工嗎?”


    “下雨天當然不用出去開荒了。”


    “那跟我來吧。”蘭若輕輕地走下了另一道樓梯,周寒潮緊緊地跟在後麵,走過了幾道令人暈頭轉向的走廊和樓梯之後,他們走出了幽靈客棧的後門。


    “能陪我到外麵走走嗎?”她撐起傘跳到了雨幕中,迴頭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有些害怕,他看了看四周沒有別人,便跳到了蘭若的傘下,並將傘把接到了自己的手裏。


    “對不起,剛才隻找到這一把傘,我們去海邊走走吧?自從搬到這個鬼地方,我們天天都在客棧裏練功排演,都要把我給悶死了。”說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氣,幽幽地說,“真奇怪,我能從海邊的空氣裏,聞到另一個女人的味道。”


    “我怎麽聞不到?”


    “因為你是個男人嘛,鼻子總是不及女人。”蘭若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們不知不覺間已走到了海邊。兩個人擠在一把傘裏的感覺,讓周寒潮的心裏感到既興奮又害怕,他的耳根子都有些發紅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處懸崖,周寒潮趕緊跟在後麵為她打上傘。


    蘭若迴頭問道:“告訴我,昨天我的戲,到底唱得好不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原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麽出色。於是,他大聲地說:“難道昨天你沒有聽到,結束時台下熱烈的喝彩聲嗎?”


    “那些喝彩是給主角們的,而我隻是臨時頂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聽出來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得多。你是昨天表演最出色的一個,所有的喝彩與掌聲,都是給你一個人的。”


    蘭若還是將信將疑地問道:“你……你沒有騙我吧?”


    “當然,我發誓,如果我騙了你,就立刻從這懸崖跳下去。”


    後來周寒潮迴想起來,真不可想像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當時他卻脫口而出。


    “別說這樣的話,我相信你。”蘭若拉著他的衣角下了懸崖,然後幽幽地說,“其實,我是真怕你跳下去。”


    “可我說的全是實話。”


    “好啦,我知道你沒騙我。我現在心裏很高興,謝謝你。”蘭若微笑了起來,她的笑容綻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蘭花。


    在周寒潮後來的記憶中,隻覺得當時仿佛真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第18章


    第九封信


    葉蕭:


    你會把這封信當作小說來讀嗎?


    也許,這些天來在幽靈客棧的離奇經歷,已經讓我改變了原先對世界的看法。


    昨天上午寫完信後,我心裏一下子很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留在這裏。在心慌意亂間,我帶著信跑出了客棧。雨後的空氣潮濕而陰冷,我一路狂奔了起來,獨自發泄著心中的鬱悶。


    來到荒村的郵筒前,我把信投了進去。然後,迴頭看了看周圍,似乎世界已與我隔絕。沒有人能夠幫助我,除了我自己。


    20分鍾後,我跑迴了客棧。來到二樓走廊上時,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蘇美,於是輕輕地推開了她們的房門。


    對於我的突然到來,她們顯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問:“你怎麽來了?”她的口氣裏帶著某種怨氣,也許她們並不歡迎我。


    我尷尬地迴答:“我隻是來看看你們。”


    “謝謝你。”蘇美淡淡地迴答。看起來她們的麵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情緒也穩定了許多。


    看到她們的床上放著一大堆衣服和行李,正在緊張地收拾著,於是我問道:“你們要離開這裏?”


    琴然又有些激動:“出了這種事情,我們還住得下去嗎?幽靈客棧隻會帶給我們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麽辦?”


    “你不會認為她還活著吧?”蘇美冷冷地問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氣,幽幽地說,“現在我最擔心的是,迴去以後怎麽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別說了——”突然,琴然打斷了她的話。


    “讓我說下去。”蘇美低下了頭,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著,“我該怎麽向他們開口呢?告訴他們:‘叔叔阿姨,你們的女兒在海裏遊泳淹死了,但到現在屍體還沒有找到。’”


    說著說著,蘇美的眼淚已忍不住滑落了下來。她拿出手絹擦了擦眼淚,深唿吸了一口,繼續說下去:“我們3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就連讀的大學也是同一所。但說實話,我們內心裏並不喜歡水月,從高中的時候就有了這種感覺,總覺得她和我們之間,隔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因為她夢遊?”


    “連這個你也知道了?”說話的是琴然,她警覺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很喜歡她是嗎?”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蘇美繼續說:“水月和我們不一樣,誰都不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麽,她的心深不可測,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停頓了片刻之後,心裏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不起,我能不能看一下水月留下來的東西?”


    她們猶豫了一會兒,互相耳語了幾句後說:“好吧。”


    蘇美走到靠窗的一張床邊,拿出一隻旅行包放到了床上,淡淡地說:“我們從來沒看過水月的包,她出事以後就更不敢碰了,你自己看吧。”


    “謝謝。”


    我知道我沒有權利看水月的東西,但我實在無法控製自己,我並不是為了窺探她的隱私,隻希望能發現某些線索。我輕輕地拉開了包的拉鏈,她的包輕得出奇,裏麵沒什麽東西,隻有幾件夏天的衣服,裹在一個塑膠袋裏。當然,我並沒有看那些衣服,隻是聞到包裏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她身體裏的氣味,我的鼻子立刻就酸澀了起來,仿佛水月就站在我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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