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河縣,雲州小邑。


    城雖小,城內富戶卻不少。


    尤其是東榆巷,街道寬闊,朱樓林立,青石街道上,石獅符拔,辟邪除災,迎祥納福。


    如此富貴之地,周遭自然不缺商賈店鋪。


    便是不入流的攤販,也嗅著人氣,紮堆而聚。


    便在這東榆巷口背風處,支著一個湯餅攤子,滾滾蒸汽,在這冷冽寒風中,顯得格外誘人。


    這不,一名青衣道人行至此處,略一盤亙,便徑直而來,點了一碗。


    攤主是一位紮著頭巾的黢黑漢子,聞客來,從木盆中取出早已揉好的麵團,搓如箸大,一尺一斷,浸冷水後,投入沸騰釜中。


    待出鍋,撒上一層香菜碎末,一碗湯餅新鮮出爐。


    瞧著頗有幾分刀削麵之感。


    “湯餅來嘍!”


    湯餅上桌,莫川拿起快子細瞧,飄著細碎香菜的湯水下,沉著塊塊湯餅,幾片豬油花點綴著清湯寡水,看賣相實在不咋地。


    不過,他也習慣這方世界的貧瘠。


    待嗦了一口,竟滑美殊常,驚訝道:“師傅,這麵裏可是加了料?”


    攤主聞言一臉驚訝:“幼,道爺好舌頭,一口便瞧了出來。不瞞道爺,咱這湯餅,可是細絹篩麵調入秘製肉汁,堪稱奉河一絕,便是東榆巷的老爺們,也是常客。”


    攤主話未說完,旁邊便傳來食客揶揄聲:“人家老爺什麽山珍海味吃不到,還來吃你這撐肚湯餅?俺怎麽沒瞧見過?”


    攤主急了:“去去去,你知道個屁,老爺們落不下麵兒,自然不會來,可人家不會差家仆來?”


    那食客笑道:“是嗎?你跟我說說都有誰?”


    攤主道:“吃你的餅吧,這話俺能說?”


    看得出來,打趣的應該是老主顧,言語多有放肆。


    莫川聞言打蛇隨棍上:“貧道瞧著這條街巷頗為氣派,這都是誰的府邸?”


    攤主聞言頓時滿麵紅光:“聽口音,道爺不是本地人吧?”


    莫川道:“可不是,冀州來的。”


    攤主:“難怪!說起這東榆巷,那可是大有來頭……”


    在攤主侃侃而談中,莫川總算對東榆巷有了一個基本認知。


    尤其是害死紅衣女疑兇——趙府老爺。


    據說,趙府老爺並非本地豪紳,乃是左遷而來的官吏,隸屬清吏司,任金曹,負責奉河農桑及鹽鐵賦稅。


    其職位堪稱肥差,富得流油。


    據說,來奉河縣僅一年,便置下千畝良田,教人咋舌。


    這些令鄉民又羨又妒之事,莫川不感興趣。


    倒是他最關心的紅衣女王瑩瑩桉,發生在十幾年前,莫說知曉,攤主甚至不知此事。


    不知是家醜不可外揚,被趙府封了消息?


    還是紅衣女殺光了兇手,反而阻斷了消息傳播?


    莫川打聽至此,有心進府抓個老人問詢,又恐打草驚蛇,隻能暫且作罷。


    思來想去,索性出城,喚出燈草和尚,伸手一指,大小如意吹漲之下,令其大如稚童,修為暴增。


    “此城東榆巷趙府,大概在十幾年前發生一樁命桉,你且尋附近妖邪打聽打聽,切記,莫要打草驚蛇,若有消息,手奉供香喚我。”


    莫川吩咐道。


    舉頭三尺有神明。


    趙家能封口當事人,可封口不了當地妖邪。


    “是,道爺。”


    燈草和尚連忙拱手應下,轉身離去。


    莫川瞧一眼太陽,待辨別好方向之後,隨即以大小如意之術調整身高,又以噴化之術改變外貌,這才邁腳而去。


    ——他打算去收留趙府疑兇、令紅衣女又懼又恨的寺廟看看!


    此廟位於奉河城往西約七裏,名慧通禪寺,傳聞是座千年古刹。


    行至半路,恰逢一名老漢,正挑著蔬菜,往西邊行去,莫川追近問道:“老伯留步,敢問慧通禪寺怎麽走?”


    那老伯身披蓑衣,肩挑竹筐,行動頗為不便。


    聞言整個人轉了身,待看到莫川笑道:“巧了,老頭子正要去給慧通禪寺送菜!”


    莫川一喜:“哎幼,真是趕巧,正好搭伴。”


    老漢笑:“中!”


    莫川瞥一眼竹籃,問道:“這寒冬臘月的,老漢送的是什麽菜?”


    “胡荽,寺裏法師愛吃。”


    胡荽,胡人之荽菜。


    香菜也!


    “幼,寺裏倒是富貴,寒冬臘月還能吃到新鮮蔬菜?”


    “可不是!”


    老漢沒聽出莫川話中譏諷之意,一臉得意道:


    “道爺有所不知,子疇坡那片田地種得全是胡荽,別說寺裏法師愛吃,俺們也愛吃。這胡荽可是好東西,耐寒,不挑地,切碎拌上碎花生,撒點左料,嘖嘖,香得不得了。”


    莫川道:“聽起來,寺裏福田頗多?”


    老漢笑道:“是呀是呀,北起子疇坡,南至壽山腳,估摸著能有萬畝良田,都是慧通禪寺的。”


    莫川心中一震:“這萬畝良田都歸了慧通禪寺,那附近農戶做什麽?”


    “當然是做佃農啊?”


    老漢一臉理所當然,而又唏噓不已:“菩薩保佑,以前那些地都是城裏老爺的,現在好了,歸了慧通禪寺,成了福田。每年納了租糧,剩下的不僅夠家裏老小吃喝,還能餘下不少哩!”


    莫川聞言微微吸了一口氣,隱隱猜到幾分真相。


    “對了,道爺來慧通禪寺做什麽?”


    “找人。”


    “……”


    在閑聊中,老漢向前努嘴示意。


    “慧通禪寺到了。”


    莫川抬頭望去,便見一片紅牆黃瓦建築,坐落於山麓腳下,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


    行至此處,老漢便與莫川分道揚鑣。


    ——既是送菜,自有後門接應。


    莫川獨自踏上山道,待走近,下意識站住腳步,仰頭瞧向門旁楹聯,下意識吟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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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於人無所不容。”


    “端是好意境呐!”


    寺廟門前,遊客三三兩兩。


    瞧著一身青衣道帔的莫川,皆投去異樣目光。


    便是門前小沙彌也是詫異走近,合掌宣讀佛號:“阿彌陀佛,敢問道長此來是訪客,還是通參?”


    莫川拱手道:“貧道乃遊方道士,行至寶地,聽聞貴寺福田讓利信眾,頗生向往,故來參拜。”


    小沙彌聞言登時眉開眼笑:“原來是禮佛來了,道長裏麵請!”


    莫川頷首,邁步而入。


    慧通禪寺占地麵積頗大,建築如雲,琳琅滿目。


    在小沙彌帶領下,莫川進了佛寺,隨意參觀起來。


    沒多久,一名年老和尚尋來,接替了小沙彌,期間不免各種旁敲側擊。


    莫川皆對答如流。


    一番參觀之後,莫川吹捧一番,隨即告辭離去。


    再入奉河縣,莫川突然發現這座小邑,是那麽的破敗不堪。


    城牆斑駁,磚石坍圮,城中道路泥濘不堪。


    與金碧輝煌的慧通禪寺一比,恍忽中不知誰是縣城,誰是青燈佛寺?


    “道長……道長……”


    一道道膽怯唿聲,從身後傳來。


    迴頭望去,便見一名蓬頭垢麵,不辨男女的老乞丐,牽著一名幹瘦孩子,滿臉堆笑。


    莫川見狀,連忙伸手入袖,摸出一小串銅錢遞了過去。


    不想,這老乞丐竟連連擺手,漲紅老臉:“道長,俺不要錢,俺、俺能求您個事嗎?”


    莫川道:“但說無妨。”


    老乞丐一臉不好意思道:“道長可還收徒?不不不,收個小沙彌也行,俺就是瞧著道長孤身一人,怪辛苦!這是俺兒子,肯吃苦,力氣大著嘞,讓他跟著道長吧,端茶倒水,樣樣都會,真的。”


    老乞丐滿臉堆笑,語無倫次,說著,還將孩子往莫川麵前推了推。


    那孩子低著頭,看著張嘴棉鞋,不敢看莫川,局促得厲害。


    莫川擺手拒絕:“貧道四海為家,一人獨來獨往慣了,不收徒!”


    老乞丐急了:“道長道長,俺兒子真的能吃苦,你看這寒冬臘月了,身邊多個使喚人……”


    莫川伸手打住老乞丐的推銷:“居士莫再多言,貧道聽聞慧通禪寺福田不錯,你們不如去做個佃農,這一吊錢且拿著,省一省,熬到夏租,應該不成問題。”


    老乞丐瞧著莫川遞來的一吊錢,頓時老淚縱橫,伸手想接,低頭看娃,又僵在半空中。


    “道、道長,俺俺就是本地人,俺知道慧通禪寺福田,可是他們不要佃農了,俺、俺是真的沒門路了,俺餓死不打緊,俺不能讓俺家香火斷了呀!”


    莫川聞言蹙眉:“不對吧,慧通禪寺福田萬頃,怎麽會缺人?”


    老乞丐聞言愈發悲苦,抹著眼角道:“俺沒騙道長,慧通禪寺福田萬頃不假,可佃農耕得也多啊!他們福田租子收得薄,佃農都願意多耕,領十畝算少的,多的聽說都領到了二十畝。”


    莫川聽懂了。


    這是內卷之禍。


    兩人幹了五人活,領了三人錢。


    “道長,收下狗蛋吧,你別看他長得瘦,真的一把子氣力。”


    老乞丐說完,又賣力推銷娃娃。


    那孩子依舊低著頭不吱聲,木愣得像個木頭。


    莫川瞧著歎氣。


    “東榆巷那麽多富戶,居士又何必隻看貧道一人?”


    “那富戶再有錢也得納稅,哪如道長逍遙自在?道長,道長,俺家娃娃洗淨了,不比那女嬌娥差……”


    老漢說著,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就要揉開娃娃麵龐。


    莫川心中惡寒,丟下一吊錢,轉頭便走。


    “道長……道長……”


    老漢急了,低頭撿錢的功夫裏,莫川已然消失不見。


    轉過一個街角,莫川鬆了一口氣,心頭卻愈發沉重。


    恰時,一支香火鳥鳥而來,打斷了他的陰鬱惆悵。


    循香火望去,正是派去打探消息的燈草和尚。


    他隨即行至暗巷,左右打量一番,見無人路過,身影一閃,遁入饗祭道爐。


    養神殿內,被一縷香火卷入其中的燈草和尚,正好奇環顧四周,見莫川突然出現,心中一驚,連忙納首叩拜。


    “道爺,您要小僧打探的消息,小僧都打探清楚了。”


    “哦,說來聽聽。”


    “是!”


    燈草和尚連忙將聽到消息,了出來。


    “迴道爺的話,大概在十四年前,奉河縣趙府確實發生一樁,不,是一連串命桉。”


    “此乃紅衣厲鬼所致,所以當地妖邪記憶頗新。”


    “據說,那紅衣厲鬼每晚隻殺一人,頗有規律。受害者無論逃到哪裏,都會被殺死,帶迴趙府……”


    燈草和尚繪聲繪色描述起來。


    “你可查清那紅衣厲鬼的來曆?”


    “查清了。”


    燈草和尚心中一喜,他就知道,道爺讓他查事,肯定不是一般事情。


    果然,在聽到紅衣厲鬼之時,他就意識到,根源定然出在這紅衣厲鬼身上,自然將紅衣厲鬼跟腳打探得一清二楚。


    “據說,那紅衣厲鬼本是奉河趙金曹的貼身婢女,陰差陽錯,動了紅鸞。不想,那趙金曹夫人是個善妒之人,知曉此事後,當趙金曹的麵,將那婢女賞賜給了管家……”


    燈草和尚說到後麵,已然結結巴巴起來。


    跟著主子久了,自然也摸出主子幾分性子,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他心裏有譜。


    “消息可曾屬實?”


    果然,不等他說完,莫川已然麵無表情問道。


    “道爺吩咐的事情,小僧不敢怠慢,旁敲側擊問了很多妖怪,基本八九不離十。”


    莫川頷首,深深吸了一口氣,屈指彈出一縷香火,閃身離開養神殿。


    “謝道爺恩賜!”


    燈草和尚連忙朝著空空如也的桉幾鄭重叩首,這才緩緩退出養神殿。


    隻是眼睛不老實的四處亂瞄,有心沒膽。


    ……


    ……


    再臨慧通禪寺,莫川瞧著慧通禪寺紅牆黃瓦,隻覺分外紮眼。


    “道長,為何去而複返?”


    守門小沙彌瞧見莫川,連忙上前問道。


    ——莫川之前一句誇讚,可是令他記憶猶新,自然一眼便認了出來。


    “貧道於城中聽聞一件舊事,頗有幾分疑惑之處,故而欲求方丈法師解惑,還請法師通報一聲。”


    莫川溫文爾雅道。


    “這……”


    小沙彌麵露猶豫之色。


    此時已近黃昏,香客盡散,寺廟也準備關門謝客。


    此時登門拜訪,莫不是……蹭齋飯來了?


    這要是去通報,怕是能被師傅們臭罵不會推辭。


    莫川見小沙彌露出猶豫之色,一揮手喚來一陣狂風,直吹得寺廟前飛沙走石。


    小沙彌見狀愕然失色,連連後退,慌張道:“道長稍等,小僧這就通報去大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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