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符經》言:“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


    法和術正是“觀天執天”之手段。


    見真道士以【地煞·知時】之術,窺天地之隱秘,以殘茶冷水為契機牽引,於彈指刹那間,得見莫川跟腳。


    那常人無法洞察之隱秘,終於揭開幽秘幕帳一角。


    這一刻,知時在人間和幽冥的巨大鴻溝之間架起橋梁,彌漫著森森鬼氣的世界,映入那膽大包天的窺機者視界。


    漂浮著殘魂碎魄的屍塵骨灰,從天地十方噴湧而出,匯聚成一道嘩啦作響的冥河,從虛空中奔流而下。


    無盡怨魂在哀嚎中絕望,怨憤的彷徨幾欲衝垮見真神智。


    “望我獨神,心神合一!”


    在神智崩裂間,見真道士長宣靜心咒辭,飄搖神識倏爾歸攏,記起窺秘之目的。


    又一股元炁填入,搖曳欲熄的神識,恢複三分火氣,再度循著知時之指引,沉入冥河,順流而下。


    天昏地黑間,周遭隱有無形之物遊走吞吐,那是鬼死之聻,希夷無聲。


    冥河奔騰幽秘,令視界愈發死寂。


    久尋不得的見真道士,逐漸焦躁起來,因為那刺骨幽冷,寒徹魂魄,正在逐漸凍結他的靈智,欲將他扯入這不見天日的九幽之底,萬劫不得翻身!


    “幽篁獨坐,毒龍遁形。”


    又一道清心咒起,見真勉強打起一絲精神,咬破舌尖,噴出一口心血,壓榨出藏於軀殼深處的元炁。


    “嘩啦——”


    千唿萬喚間,冥河蕩漾,水波瀲豔,神識超脫,終於得見根源。


    在那冥河之底,九幽之極,聻冥幽境,一道混沌模湖仿佛皮影剪紙的青色身影,驀然停下腳步。


    臍下三寸處,猛然睜開一顆眼眸,直勾勾看向見真道士。


    大片眼白上,一點黑童,如墨如漆,滲人發慌!


    在那青色道影身周,更有萬千聻體,遊蕩擁擠,如萬鬼嘶嚎,毛骨悚人!


    “嗞——”


    見真道士倒抽一口冷氣,如午夜夢迴,猛然睜開雙眼。


    明媚陽光刺激得他雙眸貫血,汗出如漿,整個人如同經曆一場漫長夢魔。


    “唿哧——唿哧——”


    急促的唿吸聲,如同湍急江麵上破碎的皮筏尿脬,在江水中吹出令人心慌的泄氣音。


    “怎麽會這樣?”


    日光灑茅舍,見煞道怵顏。


    相較於元炁枯竭,神魂損耗,見真道士驚恐的乃是天機所展露的可怖異象。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


    冥河湍急,殘魂千萬,聻體脹泡,遊弋周身……


    這悚人之景,令人睹之驚駭。


    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是那萬聻孤影間的驚鴻獨眸!


    “唿——”


    好一會兒,見真道士長長吐了一口氣,逐漸平息內心的季動,暗暗忖度起來。


    “冥河相助,萬聻相隨……莫非這是某種遮掩天機秘法?”


    作為地煞知時之術的執掌者,他下意識聯想到這個方麵。


    譬如:地煞掩日之術、鬼穀八術之抵巇術。


    皆是十分了得的遮掩天機之術,修行之,不僅旁人輕易算不出跟腳,甚至能遮蔽天機,延壽千年。


    “不,不對,若是遮掩天機之法,知時應有感應,決然不會探賾索隱!”


    “再者,什麽法術能夠驅使冥河遮掩天機?還是說,明辰便出身冥河?”


    “這……這也太荒謬了!”


    澎湃思緒在見真道士腦海中翻江倒海。


    然而那超出常識之景,卻令他越思索越湖塗,最終喟然長歎:


    “沒想到,貧道修行五百年知時,竟然也有力有不逮的一天,不愧是化解鬼蜮之存在。”


    見真道士沉默許久,目光悄然落在桌上禮盒上。


    要不要再試試?


    他目露幾分躊躇之色,與其說是擔心一無所獲,不如說害怕神識陷入那冥河之中,不得掙脫。


    好一會兒,他一咬牙,手一翻,取出一支瓷瓶,倒出幾枚流光溢彩的丹丸,隨手塞入嘴中,腮幫鼓起,如嚼蠶豆。


    若有道門高人在此,見狀定然駭然失色。


    因為見真道士服下丹丸,赫然乃是鼎鼎有名的——九陽還氣丹,可彈指恢複元炁,堪稱破境神丹,輕易不得動用。


    見真道士卻隨口服用,其之奢靡,令人驚歎。


    一炷香後,狀態再度迴歸巔峰的見真道士,伸手搭在禮盒上,雙眸微闔間,元炁再度噴湧而出。


    ……


    ……


    “咦——”


    行於山野羊腸小道,邊走邊思忖的莫川,突然意有所動的站住腳步,鎮壓於根輪的蜚牛之眸,下意識睜開看向身後。


    身後,道狹草長,蟲鳴螽躍,看起來並無異象。


    ——原來就在剛剛,他突然有種被人窺探的感覺。


    “錯覺?”


    莫川眼中閃過一抹驚疑不定,半晌,再度抬起腳步。


    不想,至此之後,那觸之退去的窺探之感,再也沒有出現,一切恍如幻覺。


    ‘莫不是見真道友的窺探?’


    他下意識想到見真道士,有心返迴問詢,想了想還是作罷,思緒又轉迴來仙鎮上。


    ‘若過見真道友所言非虛,來仙鬼蜮乃無鼎道人丹毒泄露所致,這筆香火收得可就太虧了。’


    ‘唉……’


    莫川歎了一口氣:‘慢慢查吧,終究是有了點頭緒。’


    恰在此時,一縷香火鳥鳥而至,莫川打眼一瞧,卻是一個老婆子正虔誠跪在地上,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兒媳婦生個帶把的男娃。


    “尼瑪——”


    心中本就煩悶不已的莫川,見狀一句國罵,一揮手拂去縈繞於眼前的香火。


    抬頭再看天色,已經日上正午,心神一動,忽然想起第一次過來吃的薺菜地皮餛飩。


    他尤記得那個小鎮,位於來仙鎮南邊七八裏。


    現在他在來仙鎮西南麵八九裏……嘖,就在附近啊?


    心中一合計,莫川連忙辨別方向,抄小道行去,走了約莫兩裏路,鳥鳥炊煙蒸騰於空。


    莫川精神一震,加快腳步。


    進了小鎮,一股香氣飄來,打眼瞧去,鎮口大槐樹下,一個拉麵攤正支著地鍋,唿唿煮麵。


    莫川心心念念的餛飩攤子,卻不見蹤影。


    莫川走近,一屁股在馬紮上坐了下來。


    “道爺,吃麵?”


    攤主是個中年人,見客上桌,連忙招唿。


    “都有什麽麵?”


    “有羊湯麵,羊肉抻麵,羊雜抻麵,道爺要吃哪個?”


    “羊肉抻麵。”


    “好嘞!”


    攤主聞聲精神一震,連忙忙活去了。


    沒多久,羊肉抻麵上桌,麵扁寬如拇指,撒著一層不知名野菜,幾片薄薄羊肉鋪在麵上,腥膻之氣直鑽鼻翼。


    莫川下快子撈了一口,眉頭微蹙。


    這說是羊肉湯麵,不知是肉少水多,還是缺少科技狠活,湯水實在寡澹無味,全靠幾片羊肉吊著鮮氣。


    但在莫川看來,這腥膻之氣反而不如清水麵來得爽利。


    這讓他愈發懷念那碗餛飩。


    “老哥,這兒之前不是有個賣餛飩的嗎?今兒怎麽沒見出攤?”


    “幼,道爺也知道賀挑子?”


    攤主停下和麵動作,一臉驚訝看過來,實在是莫川口音聽起來根本不像是本地人。


    “之前路過,吃過一碗。”


    莫川心中嫌棄,還是麵不改色的一邊嗦麵一邊打聽。


    “哦,難怪哩!唉,說起賀挑子,慘哦!”


    “咋了?”


    “唉,賀挑子也是命苦啊,從小父母走得早,自己一個人挖野菜好容易活下來,討了媳婦,生了娃娃,這剛過幾年好日子,誰曾想……”


    “唉!三歲小孫子竟然夭折了!禍不單行,他下雨天出去摘地皮,又摔折了腰,癱了,唉……這人一癱,離走也就不遠了,看樣子,挨不了兩天了。”


    攤主感慨不已,歎息連連。


    “我聽說賀挑子摔折了腰,那是活子孫壽,遭報應了!”旁邊一名食客應聲道。


    “活子孫壽?”莫川驚訝。


    “道長有所不知,老人長壽克子孫,這是在活子孫陽壽呢……”旁邊食客聞言一臉神秘兮兮的賣弄起來。


    原來,當地有個講究,認為老人長壽是在借子孫陽壽。


    老人活了,子孫就沒了。


    賀挑子大兒家小孫子之所以夭折,就是賀挑子太長壽的緣故。


    “敢問賀挑子,今年高齡幾何?”莫川問道。


    “六十一了,你瞧瞧,這不是長壽這是什麽?”食客道。


    莫川聞言默然,不知該如何應聲。


    他草草吃了兩口麵,付了二十文銅錢,又打聽到賀挑子住所,這才起身離去。


    ……


    賀挑子癱了之後,住在二兒子家,家在鎮尾。


    莫川一路打聽,終於尋到住處。


    碎石堆砌的院落裏,兩間土坯房,莫川走到柴門前,正要敲門,院門口倏然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吵聲。


    “……吃!吃!吃!人都要入土了,還送什麽吃的,啊?”


    這是婦人聲音,尖酸刻薄之意撲麵而來。


    “你個虎逼娘們,咋說話的?啊?那是我爹!我能不管他?”


    “管管管!等他吃了狗蛋陽壽,跟你大侄子一樣夭折早死,你就安心了?”


    “呸!你、你說什麽呢?”


    “姓賀的,俺告訴你,你願當賢子孝孫你就送飯,狗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俺跟你沒完。”


    聲落,吱呀一聲,門開。


    一名麵色黝黑婦人氣鼓鼓的衝出院門,揚長而去。


    “爹,趙氏就那樣,刀子嘴豆腐心,你別放在心上,來,起來吃飯……”


    院裏再次傳來絮絮叨叨的聲音。


    “爹,你吃兩口吧!”


    “爹!俺知道,你是故意尋死……那都是外麵瞎放屁,賀老六爹媽死得早,沒人活子孫壽,他兒子還不六歲就夭折了?還有賀大大家小麽麽……”


    “爹,你別信那些亂七八糟的,大侄子沒挨過來,是他命薄,再生便是了,你又何必糟踐自己?”


    “大哥也真是的,自己沒照顧好大侄子,還有臉賴老人……”


    “不說了,爹,時候不早了,飯俺放桌上,俺幹活去了。”


    呢喃聲止,沒多久,院門打開,一名黝黑健壯男子,扛著鋤頭也跟著出門去了。


    羊裝路人的莫川,瞧著遠去的健壯男子,想了想推開柴門走了進去。


    循著微弱而又急促的唿吸聲,莫川推開偏屋破敗柴門,一股惡臭撲麵而來。


    相較於惡臭,映入眼簾之景,更令莫川心季。


    隻見一名瘦得皮包骨頭的老人,正用一邊胳膊支撐起身體,扭著怪異姿勢,伸手拘拿桌上粥飯。


    他聽到開門聲,一臉驚恐而尷尬的循聲看去。


    待看到是莫川,臉上明顯鬆了一口氣,繼而尷尬的縮迴了手。


    “道爺找誰?”


    他看著髒兮兮,臭烘烘的偏屋,滿臉不安的問道。


    “貧道明辰,老伯可還認得?”


    莫川拱手問道。


    老人眯著眼睛,仔細看了半晌,搖頭道:


    “老頭子湖塗了,不認得了,道爺找俺可是有事?”


    “貧道月前在鎮頭嚐了老伯一碗餛飩,一直念念不忘,今兒路過,還想著吃一碗,解解饞,沒想到……唉……”莫川歎了一口氣。


    賀挑子聞言有些激動,又有些悵然。


    半晌道:“道長念的是哪種餡的餛飩?俺把方子給你。”


    莫川擺手:“算啦,貧道向來憊懶,方子給我也是浪費,還是老伯做出來的最有滋味。”


    賀挑子苦笑:“沒法做啦,老頭子沒幾天活頭了。”


    莫川神色一肅,道:“貧道觀老伯麵相,可不是短壽之人,老伯這碗餛飩,貧道吃定了。”


    賀挑子一愣,正要開口,莫川嘬唇輕輕一吹。


    【噴化】


    ——人有讖言,噴其物可使其變化。


    一口讖言拂去,賀挑子那皮包骨頭身軀,驀然充盈起來。


    不過彈指一揮間,竟然重迴康健之時。


    賀挑子渾身一個激靈,雙手顫抖的扶了扶雙腿,破舊被褥支起,那是雙腿失而複得的觸感。


    “這……這……”


    悲慘一輩子,鮮少落淚的賀挑子,驟然老淚縱橫,“噗通”一聲從床榻上滾下來,跪在莫川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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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仙人救命,俺給你跪下了。”


    賀挑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連連叩首。


    “老伯,且養好身體,莫再自傷自賤!過兩日,貧道再尋你吃那碗餛飩。”


    賀挑子聞聲抬首正要應下,不想,眼前空蕩蕩一片。


    仙人竟在不知不覺間,悄然離去。


    “噠噠噠!”


    恰在這時,一陣嘈雜腳步聲傳來。


    “爹!爹!家裏是不是遭賊……”


    二兒子略顯驚慌的聲音傳來,聲至門口,戛然而止。


    隻見他一臉駭然的看著恢複如初的老爹,滿臉不可思議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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