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的將士是額哲的親兵,自然認識謝瑾,不敢阻攔,直接放他進去。


    臨時搭出的帳篷裏寒意逼人,連個火盆都沒有,隻有一支燒得隻剩半截的蠟燭,在角落裏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靳良玉蜷縮著身子,躺在僵硬冰冷的地上,雙目微闔。聽到謝瑾進來的動靜,警覺地睜開眼睛,直起身來,看著謝瑾。


    謝瑾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開口道:“靳老板在這裏還住得習慣麽?”


    他沒有用蒙語,而是說的山西方言,靳良玉神色便是一動,迴答道:“還好。”他有些摸不準謝瑾的身份,看起來明明是個漢人,今日大帳中卻能堂而皇之的坐在額哲身側,隨意插話,顯然是頗受額哲信重的。但根據他收集到的情報,卻從未聽說過察哈爾王庭中有這樣一個漢人的存在。


    謝瑾微微笑了起來:“靳老板何必說違心之言,在下和靳老板,也算是半個同鄉。在這異族他鄉之地,本就該互相照應,若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靳老板不必客氣,直接開口無妨。”


    他說得這般自然,仿佛今日在大帳內一語道破靳良玉兩人奸細身份的,並不是他一樣。


    靳良玉似是也有些無語,但謝瑾這般深夜來訪,讓他隱隱看到了脫身的希望,因此順著謝瑾的話,問道:“莫非貴人也是山西人?”


    謝瑾道:”我外祖家便是山西太原人氏,我也曾在那裏住過一段時間,所以算是半個山西人吧。靳老板不必這般拘束,直接喚我名字謝瑾便好。”


    “不敢,那我就托大稱唿一聲謝公子了。”見謝瑾有意示好,靳良玉自然順杆子往上爬,他試探道:“公子深夜來此,莫非是台吉有什麽吩咐?”


    謝瑾看了他一眼,道:“台吉並沒有什麽吩咐。是我自己,想來見見靳老板。”


    聽了這話,靳良玉雙目閃過一道希冀的光芒,旋又隱去。


    謝瑾低聲笑道:“靳老板今日在大帳中一番高論,在下佩服之至。不過,靳家和後金之間,可不僅僅是做生意吧?據我所知,靳老板的女兒,現在似乎正在盛京某位大人的府上?”


    靳良玉身子輕輕一震,良久才深吸一口氣道:“謝公子真是神通廣大,連這般隱秘的事情都能打探得清清楚楚。”頓了頓,他又道:“不過,那並不是我真正的女兒,隻是為了取信女真人,隨便在族中認了一個養女,送過去討好後金罷了。”


    是不是養女,謝瑾自然不清楚,隻不過他前世時曾聽說,晉商八大家在初期與後金通商的時候,為了互相取信,曾把族中待嫁的女孩們送去盛京給後金貴族做侍妾。現在隨口一詐,果然便唬住了靳良玉,把真實情況說了出來。


    他微微一笑,道:“蒙古人可不懂得分辨什麽養女親女,一旦台吉知道,你和後金之間竟有那麽深的淵源,而你卻試圖欺瞞於他,到時候雷霆大怒,恐怕就算靳老板再舌燦蓮花,也救不了自己了。”


    靳良玉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忽然跪下道:“還請謝公子看在同是漢人一脈的份上,救我一命。”


    謝瑾雙手將他扶起,慢慢道:“我不但可以保住你一條命,還能送你一場大富貴,就看靳老板願不願意了。”


    靳良玉深吸了一口氣,道:“願聞其詳。”


    “其實靳老板行商隻是為了賺錢,無論是察哈爾還是後金,對靳老板來說都是一樣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舍近求遠,千裏迢迢跑到遼東去呢。”


    靳良玉聽明白了謝瑾的意思,欲言又止,一時沒有接話。


    女真人雖然距離隔得遠,但因為物資匱乏,對去到盛京沈陽的大明商人一向奉若上賓,交易也是公平公正,願意出大明境內數倍的價錢來購買物資。而林丹汗治下的察哈爾部卻是一向仗勢欺人,強買強賣,久而久之,根本沒有商戶願意來和察哈爾做生意。


    這些情況謝瑾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看著靳良玉臉上的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釋道:“靳老板不必擔心,跟你做生意的並不是那些察哈爾貴族,並不需要你直接跟他們打交道。你隻需將貨物帶來察哈爾,剩下的一切都是由我來負責。至於價格嘛,就比著大明境內的價錢上浮五成如何?”


    這個價格雖然也算優厚,但比起後金出的天價,其實並不具有什麽誘惑力,不過靳良玉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以後的事可以以後再考慮,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


    因此爽快道:“有這樣的好事,在下自然求之不得。謝公子放心,隻要我迴了大明,一定立刻組織商隊,再次出塞。”


    謝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是真心誠意想和靳老板做生意的,但靳老板卻似乎有些不誠心啊。別的不說,靳老板這次損失了這麽多的財物,靳家即便再是豪富,隻怕也要元氣大傷,哪裏還能有餘力再次組織商隊出塞?”


    靳良玉沉默了一會兒,知道不透露點真材實料出來,恐怕是無法取信於謝瑾了。猶豫再三,終於開口道:“其實這一批貨物並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張家口幾家商號共有,隻不過這次商隊的主事人是我,其他幾家都隻派了族中子弟和掌櫃跟隨。而且……”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謝瑾一眼,繼續道:“我們這次采購的貨物是後金指定要的,已經提前支付了三成的定金。並且,我們事先和後金約定過,因為路途遙遠,草原上風險重重,如果路上商隊出了問題,比如遇到馬賊或是被蒙古部落截下,定金是不退的。所以算下來,靳家真正的損失其實並沒有多少。”


    謝瑾微微有些訝然,沒想到後金竟然有那麽大的氣魄,為了鼓勵大明的商號前往遼東,肯做如此大的讓步。


    以努/爾哈赤的行事來看,他恐怕還沒有這樣敏銳的商業嗅覺。而女真貴族大多也是庸庸碌碌、目光短淺之輩,能有這個眼光和胸襟如此行事的,必是四貝勒皇太極無疑。


    不愧是奠定大清稱霸天下基業的一代雄主。


    謝瑾雖然一向視皇太極為最可怕的對手,但不得不說,皇太極對晉商的優恤厚待,大大減少了他的麻煩。本來他還擔心靳家遭受了這麽大的損失後,是否還有能力立足於張家口八大商號之中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謝瑾笑吟吟道:“那麽靳老板,我們今後就合作愉快了。”


    聽了這話,靳良玉一直繃緊的神色終於舒緩了下來,他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道:“那是自然,以後等我的商隊到了察哈爾,還得請謝公子多多關照。”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自己真正關心的事情:“不知謝公子打算如何說服台吉,放我迴去?”


    “這個我自有辦法,靳老板就把心放在肚子裏,等著迴家便是。”謝瑾說著,輕輕拍了拍手掌。


    很快便有侍衛進來,行禮問道:“公子有何吩咐?”


    “去弄幾盆炭火和棉被墊褥過來,這帳篷裏冷颼颼的,怎麽住人。靳老板是台吉的貴客,不可怠慢了。”


    侍衛驚訝的看了靳良玉一眼,躬身應是,很快便按著謝瑾的吩咐將東西置辦齊備,帳篷裏頓時暖和了不少,總算像個能住人的地方了。


    見謝瑾言出令行,這些額哲的親衛們都對他極為恭敬,靳良玉對他又多了不少信心,道:“那我就靜候公子佳音了。”


    謝瑾含笑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道:“差點忘了,為了我們今後能夠合作順利,還請靳老板把這幾封信照著抄一遍。”說著,從懷中取出幾封信,遞給靳良玉。


    靳良玉狐疑地接過,一封封抽出來細看,慢慢地,臉色漸漸變了。


    隻見這幾封信,全部都是以靳良玉的口吻寫成。有的是寫給後金,稱靳家願舉家為女真效力,並詳細描寫了明朝的一些軍事動向以及朝廷風向,為後金通風報信;有的是寫給明廷朝中大臣,細細述說了後金的情況,似乎與後金通商便是為了替大明打探情報;甚至幾封信,是直接攻擊朝中重臣,揭露他們私下的不法之事……


    這些信寫得極為詳實,一些甚至可以說是機密的東西,都一一赫然在列。


    靳良玉看得冷汗涔涔,若他真照著這些信寫了,隻要有任何一封流落出去,靳家即刻便是傾族之禍。


    他求饒似地看向謝瑾:“這、這……”


    謝瑾唇角含笑,漫不經心道:“這隻是為了我們能夠合作愉快,而要一個保證罷了。反正隻要靳老板不出爾反爾,這些信自然不會有重見天日的機會,對靳家也不會產生任何影響。靳老板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該怎麽選。”


    靳良玉臉色數變,捏著信封的手指在輕輕的顫抖。他心中千迴百轉,劇烈掙紮著,一旦寫下這些信,那麽自己終生都要受人所製,但如果斷然拒絕,自己就再也無法迴到大明,靳家的一切隻怕要落入隔房的堂兄手中。想到家中年邁的母親,尚在繈褓中的幼子,靳良玉閉了閉眼,咬牙道:“我寫。”


    謝瑾拍了拍手,命人送來筆墨紙硯。


    直到寫完了最後一個字,然後在謝瑾的要求下蓋上私印,靳良玉像是瞬間老了十歲,倒在椅子上頹然不語。


    謝瑾慢斯條理地將這些信收好,然後道:“靳老板今後便知道,今日的決定有多麽正確。我會幫助你,取代範家,成為張家口最大的商號。”


    靳良玉苦笑一聲,張家口八大商號靳家排在第三,雖然他一直想將位列第一的範家取而代之,但絕不願付出這般大的代價。他強打起精神道:“商隊中還有田、翟、梁三家商號的族中子弟,謝公子最好將他們都控製起來,否則我這趟迴去,想要再次出塞到察哈爾,那三家商號恐怕不會合作。從張家口到察哈爾,一路上無數的馬賊,背後都有各家商號的影子,光憑靳家,是無法獨自帶著貨物走到察哈爾王庭的。”


    張家口八大商號同氣連枝,共同控製著張家口對草原的商貿活動。但他們之間也並不是鐵板一塊,而是隱隱別著苗頭。其中範家因為與遼東後金的關係最為緊密,實力最強,因此八大商號一直以來都是以範家為首。


    不過後金再怎麽強大,也是遠在千裏之外,鞭長莫及。若他真能靠上近在咫尺的察哈爾,那麽靳家說不定真能一躍成為張家口最大的商號。


    這般想著,靳良玉總算稍微好過了點,不過想到察哈爾人一向蠻橫的作風,又有些擔心地道:“進入河套草原後,公子能不能派一隊人馬來保護商隊?否則路上遇到的那些察哈爾各部貴族,恐怕不會太好說話。”


    何止是不好說話,察哈爾貴族直接搶掠來和他們做生意的商隊,不是一次兩次了,早就臭名遠揚,以至於根本不會有商隊來察哈爾做生意。


    因著沒有商人願意來察哈爾行商,為了獲得與明朝的貿易權,林丹汗曾數次攻打大明邊境,卻一直不能得償所願。隨著遼東女真的崛起,林丹汗這幾年開始試圖與大明修好,執行聯明抗金的戰略,而明廷為了對抗後金,也有意扶持林丹汗,便在廣寧開設了貿易據點,讓察哈爾可以來廣寧購買到所需的物資。


    然而自從三年前廣寧被後金攻陷後,林丹汗卻連這唯一的貿易據點都失去了。明廷認為在這場廣寧之戰中,林丹汗率兵姍姍來遲,有袖手旁觀之嫌,沒有盡到盟友的義務,因此也不肯開設新的貿易據點,兩者的關係就此冷淡了下來,盟友關係破裂。


    可想而知,現在察哈爾各個部落是多麽缺乏物資,遇到靳良玉的商隊,強買強賣都是好的,不直接搶掠就不錯了。


    謝瑾淡淡道:“放心,絕對不會有人膽敢打你商隊的主意。你隻需在進入河套草原之前,提前給我報信就行。”


    “另外,其他的東西我一概不要,隻要糧食,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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