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瑾一眼便瞥見案幾上放著一封拆開的信,上麵還蓋著林丹汗的印鑒。不禁暗自琢磨,莫非是王庭察罕浩特城那邊出了什麽事?


    隻是前世這個時候他還沒有到額哲身邊,隻是一個普通的奴隸,對這段時間裏林丹汗汗宮裏發生了什麽事,並不大了解。


    謝瑾便含笑道:“台吉是有什麽煩心事嗎?不如說出來讓我聽聽,說不定還能幫台吉出出主意。”


    額哲聞言,嗤笑一聲,道:“那麽多部落大臣都沒有辦法,你能出什麽主意。”不過謝瑾這些日子實在得他的歡心,額哲也不願太過傷他的臉麵,還是隨口解釋道:“父汗來信,半個月前,科爾沁部與後金正式結盟了。”


    謝瑾恍然,這事他還是有印象的。就是在今年,努/爾哈赤遣使至科爾沁,與奧巴為首的諸台吉行白馬烏牛盟誓,正式結盟。當時,林丹汗還曾派了綽爾濟喇嘛前去和奧巴談判,但結果卻是不歡而散。


    科爾沁是第一個公然投向後金的蒙古大部落,事實上,從十年前努/爾哈赤第八子皇太極娶科爾沁部莽古思女哲哲為大福晉開始,科爾沁與後金之間,便一直聯姻不斷。


    在與後金交好的同時,科爾沁也每年和其他蒙古部落首領一起,前往察罕浩特城,朝見林丹汗,並定期朝貢獻物。


    可謂是首鼠兩端,兩邊都不得罪。


    但也許是林丹汗在這些年間不斷征伐,兼並蒙古各部落的行為,引起了科爾沁極大的警惕,這兩年間其與後金的來往越來越密切。同時由於與後金的交好,科爾沁曾數次受到林丹汗的斥責,逼迫其與後金斷絕來往。


    一邊是後金女真的不斷聯姻拉攏,一邊是林丹汗的步步緊逼,科爾沁終於在今年不堪壓力,徹底倒向了後金女真一邊,背叛了昔日的蒙古大汗。


    雙方的這次結盟,可謂是各取所需,一拍即合。科爾沁是為了借助後金女真的力量,擺脫林丹汗的轄製,而努/爾哈赤則是為了利用科爾沁對付林丹汗,解決伐明的後顧之憂。


    謝瑾記得,明年的這個時候,科爾沁就該將宰桑之女布木布泰嫁給皇太極為側福晉了。布木布泰,也就是未來的孝莊皇太後,與姑母哲哲共侍一夫。可惜的是,姑侄倆誰也沒能生下兒子,哲哲前三胎都是女兒,孝莊也步了她的後塵,接二連三生下的都是女兒,這在草原上還曾一時傳為笑談。直到林丹汗敗亡,皇太極將孝莊的姐姐海蘭珠納入了後宮,盛寵無比,這大概刺激到了孝莊,才終於一鼓作氣生下了兒子福臨。不過她終究是有後福的,不但熬死了皇太極,還一手將兒子福臨扶上帝位,自己則晉升為太後,成為了後金八旗入關後清朝皇宮的第一位女主人。


    迴憶起前世的一些舊事,謝瑾的思緒便飄得有些遠,直到額哲不滿地捏了捏他的手心,才迴過神來,道:“那大汗打算怎麽處理此事,要發兵去攻打科爾沁嗎?”


    額哲搖了搖頭道:“王庭裏各位部落大臣爭執不下,各持己見,父汗還沒拿定主意,先派了使者去科爾沁找奧巴談判。”


    謝瑾自然知道這場談判是沒有結果的,前世在談判破裂後,林丹汗大怒,發兵征討科爾沁。當時林丹汗勢如破竹,親率大軍包圍了科爾沁奧巴駐地格勒珠爾根城,圍城問罪。奧巴不敵,向努/爾哈赤告急求救,努/爾哈赤命三貝勒莽古爾泰、四貝勒皇太極率兵前來救援。


    林丹汗自繼承汗位以來,一直在草原上東征西討,想要統一蒙古,恢複祖先成吉思汗的榮光。他奉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從不與後金八旗正麵交鋒,避免損失精銳。因此在聽到後金發兵來援的消息後,猶豫良久,認為此時還不是與後金女真決戰的時機,最終率兵退走。


    然而事後證明,當初努/爾哈赤其實並沒有死保科爾沁的決心,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當時,努/爾哈赤正在緊鑼密鼓的籌劃著進攻大明的寧遠城,與科爾沁結盟也是為了給林丹汗製造點麻煩,免除自己伐明的後顧之憂,哪裏會冒著損兵折將的風險來幫助科爾沁。


    然而,林丹汗卻被後金女真的虛張聲勢嚇跑,這在一定程度上極大的損害了他身為蒙古大汗的威信。


    謝瑾垂下眼睫,盯著信封上鮮紅的印鑒,有些失神。


    也許,這將是一個機會。


    謝瑾看著額哲一直皺眉沉思,輕聲道:“雖然我不太懂部落間的這些事情,但也知道,一旦盟約結定,是不能輕易反悔的。如果科爾沁出爾反爾,隻怕會大大得罪後金吧?他們敢這樣做嗎?”


    額哲若有所思,沒有吭聲。


    謝瑾似是在自言自語:“如果換作我是科爾沁台吉的話,絕不會輕易叛出蒙古,與後金締結盟約。但若真這樣做了,那必然是經過深思熟慮後下定決心的,絕不是什麽人隨便來勸說兩句就能輕易改變主意。否則,科爾沁就成了一場笑話了,隻怕是兩邊都不討好。”


    額哲眼神微動,看了過來:“你的意思是,父汗這次派出的使者會無功而返?”


    謝瑾低了頭:“這個,我不敢胡亂揣測……說不定見了使者後,奧巴感畏大汗威儀,會幡然悔悟也不一定。”


    額哲微微冷笑:“他會感畏父汗的威儀?”他沉吟著,手指輕輕敲打著案幾,臉上露出深思之色。


    謝瑾點到即止,不再多說,靜靜地陪伴在一側。


    額哲心中存了事,這一晚並沒有留謝瑾,隻略略安撫了一下,便讓他迴去了。


    到得第二日的時候,大帳那邊傳來消息,額哲要率五千騎兵先行返迴察哈爾王庭。


    得到這個消息後,謝瑾無聲地鬆了口氣,昨晚總算沒有白費唇舌,終究是把額哲說動了。


    前世的時候,額哲在阿魯特部落渡過了一整個冬季,直到開春後天氣漸漸轉暖,才帶著大批的牲畜以及奴隸返迴王庭。到了那時,林丹汗與科爾沁的紛爭早已結束,一切都來不及了。


    曆史的車輪在不經意間有了小小的變動。


    額哲留了三千騎兵在阿特魯部落,等待寒冬過後便要將整個阿特魯部落的牧民和奴隸遷徙到朵顏草原,自己則輕車減行,帶五千精兵日夜兼程先行返迴王庭。


    謝瑾自然是要跟著額哲一起走的,但陸之旗和啞巴都不會騎馬,無奈之下,謝瑾隻好讓他們留下,等待明年開春跟著大部隊一起走。為此,他還特意去向額哲求了情,專門派了人照顧和保護他們二人。


    .


    額哲對謝瑾還算不錯,擔心他騎術不精,特意讓人挑選了一隻性情溫和的馬匹給他。


    謝瑾的騎術,是前世時額哲手把手教會的,他曾苦練過一段時間,雖然比不上自幼在馬背上長大的蒙古人,但其實也算不錯了。


    馬不停蹄趕了半個月的路,察罕浩特城終於在茫茫的大草原上露出了它龐大的身型。


    進入察罕浩特城後,額哲把謝瑾安置在了他的台吉府中,自己則是匆匆進了汗宮,麵見大汗。


    額哲的台吉府占地頗廣,裏麵大小院落錯落有致,層層疊疊。


    謝瑾望著府中這些熟悉的景色,心中五味雜陳。


    兜兜轉了這麽多年,沒想到,他又一次迴到這裏來了。


    謝瑾被安置在一個叫翠竹軒的院落中,坐落在台吉府的東南角,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此時草原漢化已久,蒙古貴族們都喜歡附庸風雅,不但仿照大明的建築格局,連院落取名都比著漢人的習俗來。


    分來這個院中侍候他的下人一共有四位,其中有兩人負責貼身伺候他飲食起居,另外兩人則是做些灑掃的粗活。


    謝瑾坐在正屋中央,看著四人跪在地上給他磕頭行禮,他隨意敲打了幾句,便讓他們起來了。


    負責伺候他飲食起居的侍從一個名叫索烏圖,另一個叫其木泰,都是根正苗紅的蒙人。他倆顯然是受過訓練的,見這位新主子不愛說話,便在一旁束手侍立,凝神屏氣的等候吩咐。


    謝瑾慢悠悠地喝了茶,枯坐了半個時辰,覺得實在無聊,便將茶碗一擱,起身道:“走,出去逛逛去。”


    索烏圖和其木泰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訝,以往那些新進府的公子,在摸清府裏的情況之前,哪個不是小心翼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唯恐不小心衝撞了府裏的其他貴人。


    他們本以為謝瑾起碼會先打聽一下府裏的情形,沒想到這位主子根本不按常理出牌,說走就走,兩人無奈之下,隻好跟上。


    謝瑾對台吉府中的情況實在是熟得不能再熟,知道東北角那裏有一處小花園的景致十分不錯,出了翠竹軒後,腳步一轉,便直奔東北角而去。


    快要到時,其木泰硬著頭皮攔住了他。


    “主子,那邊是明輝公子的居所,一向不愛人過去的,您看,我們是不是去其他地方轉轉?”其木泰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的說道。


    明輝是在一年前入的府,自入府後便極得寵愛,是額哲後院中的第一人。因著他喜愛東北角那一處小花園的景色,額哲便把小花園旁邊的翠明軒賜給了他。


    也因此,明輝一向把那處小花園視作自己的禁地,不讓其他人踏足的。


    謝瑾看其木泰的神情,便知這明輝必然是極受寵的,不然也不敢這麽霸道。然而他對明輝這個名字卻沒有半點印象,想必是在前世自己入府前便已經失了寵。


    他不禁有些好奇了起來,腳步根本不停,直接往那處被幾棵樹木掩映著的院落走去。其木泰攔不住,心中暗暗叫苦,忙不迭跟了上去。


    謝瑾一眼便看到了正在逛著園子的明輝。


    因為實在是太顯眼了,少年穿著一身紅色的錦袍,長身玉立,那鮮豔奪目的紅色不但沒有掩去他的風姿,反而更顯得眉清目秀,英氣勃勃。


    似是注意到了謝瑾的目光,他不悅地皺著眉頭瞪了過來,有種被人打擾到了的不快。


    謝瑾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明輝,按著他前世的經驗,額哲一向喜歡那種乖巧柔順的少年,最好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柔柔弱弱的,最能激起他的保護欲。


    但眼前的少年顯然不是那種類型,性子似乎也不算柔順。嗯,看來額哲早期的口味還是挺豐富的,不像後來那般一成不變。


    少年顯然是被謝瑾毫不掩飾的打量激怒了,他睜著一雙大大的丹鳳眼,狠狠地瞪了謝瑾一眼。


    謝瑾幾乎要笑出聲來,這樣小辣椒似的脾氣……額哲年輕時的口味,還真是特別。


    不過,也許就是因為有了最初這幾年的經驗,所以後來額哲挑人的時候,隻要柔順的,乖巧聽話的——他可是從來不耐煩哄人的。


    謝瑾自顧自神遊著,沒注意到明輝已經朝他這邊走了過來。直到其木泰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才迴過神來,便見到明輝離自己隻有幾步遠,滿臉不悅地看著這邊。


    他打量了謝瑾片刻,毫不客氣地問道:“你是新入府的公子?”


    雖然不曾聽說最近有新人入府,但隻看謝瑾的容貌衣著,還有他旁邊伺候的下人,就不難猜測到他的身份。


    頓了頓,不等謝瑾迴答,明輝又繼續道:“這裏不是你能來的地方,記得下次不要走錯路了。”說完,連話也不屑和謝瑾多說似的,轉身便欲離開。


    這還真是……直白得讓人有些討厭啊!


    謝瑾微微笑著,已經不記得前世自己獨寵於額哲後院時,有沒有這樣惹人討厭了。他慢悠悠地道:“是嗎,我倒是不知,這後花園什麽時候成了明輝公子的禁地了。”


    明輝腳步一滯,迴過頭來,臉上帶著點輕微的訝異之色,顯然沒想到謝瑾明知道他的身份,還敢這般跟他說話。


    他盯了謝瑾片刻,點了點頭,道:“好,我會讓你知道的。”


    撂下這句狠話,明輝頭也不迴的走了。


    謝瑾根本不看旁邊其木泰和索烏圖擔憂的眼神,還漫無邊際地想著,明輝接下來會怎麽做,難道他是想要去和額哲告狀?他自認為十分受寵,所以覺得額哲會幫他撐腰?


    若真是這樣,那隻能說,明輝真是太不了解額哲了。


    謝瑾無聲的笑了起來,突然有些期待額哲的反應了。


    其木泰見謝瑾一來就把明輝公子得罪了,偏偏還不自知,一副興致勃勃地要繼續逛小花園的樣子,也不知說什麽好。


    隻得把擔憂壓在心底,陪著這位小祖宗繼續閑逛。


    到了晚間的時候,額哲來了謝瑾的翠竹軒。


    謝瑾看他連衣服都沒換,便知他是一迴府便到自己這兒來了,心裏一邊替明輝惋惜今日是沒有機會告狀了,一邊殷勤地幫額哲換衣脫靴,又命其木泰泡一壺茶上來。


    額哲喝了一口謝瑾端上來的茶,舒服地歎了口氣,懶洋洋地往榻上一躺,任由謝瑾在身後幫他捏肩揉背,舒活舒活筋骨。


    他今天下午去了汗宮,勸說父汗不要再寄希望於奧巴那邊能迴心轉意,而是要趁著後金和科爾沁還沒反應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出兵攻占科爾沁,維護身為蒙古大汗的尊嚴。


    然而父汗猶豫良久,還是沒能下定決心。科爾沁畢竟是漠南草原上舉足輕重的大部落,後金又在一旁虎視眈眈,不到萬不得已,父汗不願輕啟戰端。而且以內喀爾喀部落為首的一些部落大臣也是極力反對出兵科爾沁,父汗必須要考慮他們的感受。


    費盡唇舌還是沒能勸服父汗,額哲的心情著實有些鬱悶。他連續趕了這麽多天的路,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又匆匆進宮,此時已經是筋疲力竭,在謝瑾不輕不重的按摩下,迷迷糊糊地便要睡過去。


    半夢半醒間,他聽到謝瑾在跟他說話,他沒聽清楚,謝瑾便又微笑著再說了一遍。額哲半睜著眼睛,想了半晌,終於想了起來:“哦,是明輝啊。”明輝是一年前入府的,在他出兵去攻打阿特魯部落之前,曾寵幸過明輝一段時間。不過,他後院的人實在太多,這幾個月過去,都已經快忘了明輝長什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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